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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是独生女,娘家没几个亲戚,数我舅舅与母亲血缘最近,他是我外婆的侄子,我母亲的表哥。

我兄妹四人,大哥从一岁离奶开始,到考上大学,全由外婆一手带大。除对大哥疼爱外,舅舅是最让外婆操心的人。我母亲说,即使是她在外婆眼里,都比不上舅舅。

舅舅在镇粮管所上班,管理粮库,也机过米糠,分有宿舍、厨房,属吃公家饭的人,因舅母是农村户口,按当年规定,小孩户口跟母亲走,所生三子一女均吃农业粮。如此,除了要上班,舅舅家还要种田,可舅舅不会干农活,眼晴近视就算了,个头还小,好在舅舅大儿子比较能干,懂事早,初中毕业后,农活基本上由他包了。

舅舅这人脾气好,说话慢条斯理,喜烟嗜酒,每逢亲邻上梁嫁女娶新嫂,他必到场,必大喝,必大醉。

外婆常说,舅舅本事不大,但人老实,单位分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不会使奸。这倒不假,他家边边角角,印有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茶缸不老少,有的用来刷牙、泡茶,有的拿来装酒,和盛猪油。

外婆最烦他的,就是好酒这个毛病,说他酒量不大还充好佬。他倒是不撒酒疯,不像街里有个老会计,要么醉后把尿拉在裤子上,要么席散后歪倒在回家路上。

舅舅这人,一生两个状态,非常鲜明,酒前寡言,酒后话多。酒醉后,他总是拉着外婆的手,很有礼貌地说:姑姑,你听我说。但他常常是舌头打卷,两眼半睁半闭,没了下文,歇上一阵,又重新开始:姑姑,你听我说。

外婆性子急,最烦人话事婆婆妈妈。外婆说,酒后的话,回回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重三蹈四。

外婆经常是叫我父亲送醉后的舅舅回家,等我们兄妹长大些,有力气后,就由我们把他搀扶着送回家。

外婆老是说,以后吃酒不要叫你舅舅来了,免得又吃醉酒出洋相。可一到年节,还是叫我们去请,毕竟舅舅为大。在老家,若谁家里办喜事,如果舅舅家送来的礼匾,在墙上挂的位置不合礼仪,或是开席时未让其坐到上方头,做舅舅的,大可当众摔门而去。

别看舅舅爱吃酒,但大事不迷糊,轮上值班,他定滴酒不沾。我还问过,粮库值班能有啥事,大门一锁,谁还敢来偷粮。他说,还怕下大雨,怕落冰雹,更怕火烛,万一屋顶漏雨浸了稻谷可不得了。

有一年,我们几兄妹随舅舅到乡下,去给外婆的父母扫墓。舅舅带我们在山里转来寻去,找半天终于把墓找到,待锄草点香烧纸后,舅舅说:停一下,墓扫错了,碑石上姓对名不对。就差最后一拜,我们只好跟着他重新寻找,最后才把墓扫好。外婆得知此事后哭笑不得,笑他难怪姓胡,糊里糊涂。

可说归说,怨归怨,舅舅家有啥事,外婆最为上紧着急。

外公摆摊做生意,经济上较为宽裕,逢年过节,还有私下里,外婆总要想方设法多拿点东西到舅舅家去,作些贴补。

家里若杀猪杀鸭、做糖做饼,煮潽羹、蒸米粉肉,断少不了要我们送一份去舅舅家,虽同处镇上,一来一回我们得走上三里路。

外婆总觉得舅母不会持家过日子,家里东西不会捡拾,更不会管小孩读书。除了老大懂些事,另外两个儿子都被外婆骂作赤脚懒,不思想营生。

当初舅舅结婚,外婆开始并未应允,据说舅舅跟舅母两人并未脱五福,属远房表兄妹,亲邻都说这是亲上加亲。具体情状,是否近亲,无从寻究。

舅舅走的早,六十多岁吧,比外婆还早走多年。他重病在床时,我刚好回老家去看过他一回。外婆说,他这辈子就是死在酒里,酒是他的命。

舅舅走后,外婆有点不习惯。以前外婆有个头疼脑热,舅舅定会赶来嘘寒问暖。外婆说:舅舅这个人吗,以前嫌他啰嗦,现在想到也蛮有意思,吃酒前闷罐子,吃酒后总是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人一走,落个清静。

外婆八十多岁后,不想再种菜,便把几块好菜地送给舅舅的大儿子,包括一株大板栗树。

外婆说,头一年秋天,舅舅大儿子还送来几斤板栗,后来就没了音信。估计地里草都长一人高了,栗子熟了又懒得打,肯定是不好意思来。

母亲叫外婆少操这份心,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外婆说,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教的曲子不上台啊。

舅舅膝下四个子女,大儿子、女儿早已成家立业,据说另两个儿子,至今仍打着光棍,年纪大点的都五十啷当了。母亲说,如今难得与舅舅家里人见上一面,他们来走动,我也不让他们吃亏,不来,我也落个清静。

说是清静,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到底是惦记舅舅这一家老小的。人呀,嘴里不想管的人,心里可能更在乎。

听母亲说过,她的外婆曾生过十二个小孩,仅留下外婆与舅舅的父亲,有的是因病或其他原因未带大,有的是送人家作童养媳,受尽苦头而夭折。舅舅幼时,吃过外婆的奶水,还到县城读过三年中学,学费用度全由外公支出。

外婆离世前,特意留了一块银元给舅舅的大儿子,作为纪念。我母亲说,都没给她留一块。

外婆曾正式交代我父母,她百年后不与外公埋在一起,说是这一辈子给外公洗衣捂饭,累死累活,到了地下她要落个轻快,她想葬在舅舅的坟旁边,下去有个照应。

外婆这一走,算来近二十年,每次去扫墓,我们就先来到外婆墓前,锄草、点香、烧纸、磕头,然后再来到一米开外舅舅的墓前,锄草、点香、烧纸、磕头。(作者:司徒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