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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

——《大雅·皇矣》——

大家好,我是姬为毅。

上回说到,太伯、虞仲兄弟为了让幼弟季历继位,自愿出奔到“荆蛮”部落之中。

在儒家语境里,老二位此举属于避位让贤,本应就此隐姓埋名,再不过问周族之事才是。

“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

然而,在周部族的史诗《大雅·皇矣》中,却有“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一句,这个“作对”,显然不是为仇作对,而是成双成对之意。也就是说,太伯和季历各自“作邦”,成为一对“载锡之光,受禄无丧”的兄弟邦国,最终完成“奄有四方”的翦商伟业。

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

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大雅·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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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所谓“太伯作邦”,又从何说起呢?

01太伯作邦从何说起?

上集中,我们通过考古发现,认识了一个被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弓鱼国”。学者们猜测弓鱼族源自巴族廪君,因曾居荆山而被贬称为“荆蛮”,在武丁征伐巴方后流亡汉中盆地。后来太伯和虞仲避位让贤来到这里,不仅融入了当地习俗,还建立起一个叫“句吴”的政权。

不过,这段推理固然精彩,但其论据却稍嫌脆弱,似乎经不起太多质疑。比如,弓鱼族如何从陕南迁到关中?又如何从一个荆蛮部落、变为受西周天子册封的弓鱼伯国?太伯、虞仲的后人又如何远赴江南、建立吴国?黄河北岸的山西虞国又是何时受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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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除非找到足够充分的证据,才能证明太伯离开周原并不算远,奔的也不是长江下游的吴国。

那么,会有考古发现来证明这点吗?答案是有。

1954年6月,江苏省镇江市一位还俗在家的和尚给村长家打工时,不小心挖出了一批金属器物,村长儿子以为是古人埋下的黄金,便将其中最大件的器物打了个粉碎,发现不过是个可怜的青铜器。但遗憾的是,这个被打碎的青铜器,就是这批出土器物中唯一有铭文的宜侯夨簋,古音也念作宜侯ze4簋。由于簋内有120个铭文,是西周康王时的重要器物,因此被称作“吴国第一铜器”,如今被珍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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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宜侯夨簋虽然在出土的那一刹那险些遭遇灭顶之灾,但器内的铭文大多还能辨认。

这里,我借用中央画院院士李宾先生临摹的《宜侯夨簋》铭文,来讲讲这个国宝里的故事。

铭文的第一部分,交代了历史背景:

(周康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图,遂省东或(国)图。王卜于宜社南乡(向)。

也就是说,周康王在查看祖父武王、父亲成王伐商地图的时候,刻意看了眼东边的国土,或许是觉得王土的东南方尚有势力真空,于是就想在“宜”这个地方设立一个新的侯国。

周康王的想法很宏伟,动作上也是雷厉风行。不过,这次他并不打算新封一个诸侯,而是从现有的诸侯中进行迁封,来完成这个重要的开荒任务,而他看上的人选,就是青铜簋的主人虞侯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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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文上记载,周康王改封虞侯夨时的赏赐非常丰盛,除了鬯(chàng)酒和彤弓这类礼器外,其“锡土”和“锡民”的规模都很大。专家们对比研究后发现,这次虞侯夨迁封到宜地,其获得的赏赐级别颇高,甚至超过后来春秋勤王有功、被加封为诸侯伯长的“五霸”之一晋文公,这说明虞侯夨的身份尊崇,属于王室近族。

学界普遍认为,这位虞侯夨是太伯之弟虞仲的后代。郭沫若、唐兰先生更近一步,认为虞侯夨就是《吴太伯世家》中的周章。不管怎么说,这位虞侯夨最终接受了迁封,来到了宜地,改名为宜侯夨,并作了宜侯夨簋。

那么,宜国到底在哪里呢?

02宜侯被改封到哪里?

在史籍中,基本找不到宜国的记载,但在宜侯夨簋出土的镇江市周边,却发现不少西周昭王、穆王时期的考古遗址,说明宜侯夨所去的宜地,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在宁镇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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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宜国的东南方,传说中吴国都城所在的苏州附近,发现的考古遗存又大多出自春秋时期。也就是说,宜国只有西周遗存而无东周遗存,吴国恰恰又只有东周遗存而无西周遗存,更巧合的是,唐朝张守节为《史记·吴太伯世家》做的《正义》中,有一句“诸樊南徙吴”的记载。

诸樊是吴国著名贤人季札的王兄,他迁都到苏州之前的封地在哪里,史书上语焉不详。但联想到宜侯夨簋的记载,人们很难不把吴国的故地和周康王迁封的宜国划上等号。

那么问题来了,金文上明明写的是宜国,怎么可能是文献中的吴国呢?

事实上,这种情况在先秦并非没有前例,著名的曾侯乙墓中出土的铭文大多刻着曾国,但学界普遍认为曾国就是史书中的随国,两者的字形、字音同样相去甚远。此外,春秋时晋又称唐、楚又称荆,战国时魏又称梁、韩又称郑,也都是一国两称的情况,前者是以国为氏的氏名,史书里只能这么写,后者是国都所在的地名,民间大多这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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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换作吴和宜的关系,一个是始封之地的地名,一个是部族自称的氏名,是不是也属于一国两称呢?

而新的考古发现又带来了新的视角,在21世纪的元年,山西曲沃晋侯墓地出土了一个方鼎,记载了晋国始封君唐叔虞在洛邑接受大哥周成王赏赐的事迹,而在方鼎中,唐叔虞的“虞”字没有了虎字头,而是直接写作“夨”字。这无疑揭开了一个历史谜团,那就是夨在周朝并不念夨,而应该念yu。因此,唐叔虞所作的方鼎,也就应当被称为“叔夨(yu)方鼎”。

同理,宜国铜簋的主人,在当时也应念作宜侯夨(yu)。

而上集我们说到,春秋时期吴国的君主在制作青铜器时,不知是为了怀旧还是复古,都将国名刻作与“句吴”读音类似的工䲣、攻敔或攻吴。在吴语中,吴和虞的读音相似,足以证明,吴国与迁封到宜之前的虞侯夨(yu)渊源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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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大胆推测,“吴”字起初是太伯、虞仲后人迁封宜地后使用的非官方国名,后来部族离开宜地、南迁到苏州后,“宜”就不再作为国名,而是由氏名的“吴”取而代之,被记载入《左传》《国语》等史书之中。后来,随着吴国在东南方的称霸,周章迁吴的故事被张冠李戴,演化为太伯奔吴的传说,吴人在常熟修有仲雍墓,在无锡建起太伯祠,表达对远方先祖的追忆和怀念,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宜国并非吴国,而是被一群蛮夷所灭,随后又借太伯、虞仲之名来借尸还魂的异族吴国。

不过从先秦的史籍材料来看,华夏诸侯们对于这个春秋时期异军突起、颇具最炫蛮夷风的东南新贵,并没有表现出像对待楚国那般鄙夷和不屑,仍旧将他们视作姬姓之后、华夏同胞。这么说吧,周天子见到吴王夫差时都喊了句“伯父”,古人尚且不怀疑吴国是异族,今人又何必自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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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罢宜国南迁成为吴国的事迹,我们不妨将宜侯夨的故事往回追溯。

即迁封之前的虞国,又在哪里呢?

03改封前的虞国在哪?

在宜侯夨簋中,我们可以看到虞字最初的字形,上半部是一个虎皮,而下面的那半部分……咦,怎么又是这个字?

说起来,“夨”字在西周考古发现中出镜率很高。上世纪70年代初,考古学家在陕西陇县附近发现大量带有“夨”字字样的青铜器,于是史学界将这片占据陇西之地的古国称为“夨国”。

在西周早期,出现在夨国青铜器中的名字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夨伯,另一个是夨仲。但有意思的是,在夨伯、夨仲之后,夨国突然变得猖狂起来,他们竟然称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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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周早期后段到西周晚期的各时期夨国青铜器中,都有“夨王”的铭文,可见在西周3/4的时间里,“夨”国始终称王。而在夨国称王之初,正是周康王、周昭王在位之时,当时的周王朝如日中天,怎会允许有人在天子眼皮底下称王?而文献和文物中都没有周王朝与夨国发生过战争的印记,那么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夨国的称王,是得到周天子默许的。

难道说,这个夨国的背景很硬吗?

通过考古发现,夨国常和姬姓的散国通婚,而且某任夨王出嫁的公主名曰郑姜,因此学界推测这个胆敢称王的夨国,是个姜姓建立的政权,很可能是当初与公亶父联姻、并助武王成功灭殷的羌人势力。而考古工作也充分证明,夨国早期遗存属于典型的刘家文化,也就是姜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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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学界对夨国是否是周王朝正式册封的诸侯还有争议,但我从外行看热闹的角度,这些在西周时期异常活跃、异常风光还异常逍遥的夨王,是不是像极了后世小说、戏剧中“一字并肩王”形象呢?

说到这,还剩一个关键疑团没有解开。

为什么夨国到了周康王之后才正式称王,此前出土文物中的夨伯、夨仲却不称王呢?

下面,就让我们变个小戏法,先给夨字披上虎皮,再配上《史记·吴太伯世家》的记载,接着,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虚,是为虞仲,列为诸侯。”(《吴太伯世家》)

太史公说,周章君吴,周章之弟虞仲封夏墟,也就是山西平陆的虞国。

披上虎皮的夨仲,不就是史籍中的“虞仲”吗?而夨仲是老二,他的哥哥自然是夨伯,那么披上虎皮的夨伯,是不是那个君吴的“周章”呢?还记得刚才说过,学界认为宜侯夨簋的主人就是周章,那么铭文中宜侯夨迁封宜国的故事,是不是就是对应《史记》中“周章君吴”的记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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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至于主导这次册封的周天子是谁,《史记》没有记载,但周章是仲雍的曾孙,按辈分正是周康王的伯父,那么周康王迁封大伯周章于宜为吴国,迁封二伯虞仲于山西为虞国,是不是就把《史记·吴太伯世家》的内容和考古发现对应上了呢?

而太伯、虞仲建立的句吴政权,会不会就是夨伯、夨仲迁封前所在的古“夨国”呢?

至此,太伯奔吴的所有谜团全部有了眉目,接下来就是脑洞时刻……

04句吴传奇如何上演?

(以下故事属于UP脑补演绎,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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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邦周某年某月某一天,太伯、虞仲找到父亲公亶父,谈到了二人为了不破坏周羌联盟,有意避位让贤,给弟弟腾位子的想法。但老父亲公亶父却不以为然,他说,“小小周原身处夹缝,就这么一亩三分地,换谁来当首领,不还是个小地主吗?要想干番大事业,你们必须把眼光放长远些。天下苦商久矣,关中以西以南,有很多大邑商的化外之国,比如蜀人、巴人、庸人、濮人,只要我们小邦周与他们结成联盟,共同翦商,才能获得永久的太平。而完成这重要外联任务之人,非你兄弟莫属啊。”

太伯、虞仲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好啊,原来父亲在下一盘大棋。

公亶父接着说,“我听闻游牧部众居无定所,年长之人负责去四方开拓新的水草之地,只剩幼子妇孺留守,是为‘幼子守灶’,这种习俗很适合现在的我们。陇西有一座吴山,山下是为夨(yu)地,那里是关中咽喉,西通氐羌、南联巴蜀,你们去那里建立句吴之国,与羌人、巴人、蜀人组成新的联邦,你弟弟季历则‘幼子守灶’于小邦周,你们东西呼应,是为‘作邦作对’,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你爹就能死而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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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伯、虞仲热血沸腾,辞别父亲、弟弟,赶紧出发。

他们先是融入汉中盆地,投奔擅长弓箭的弓鱼族中,感化这群被称为“荆蛮”的巴族鱼人,随后一同北上夨地,建立邦国,自号“句吴”,或者说是“句夨”国。由于太伯、仲雍能力很强,句吴国很快聚集了巴人、羌人等一系列骁勇善战的猛人,并最终聚拢起“牧誓八国”,追随武王伐纣。

《华阳国志·巴志》有云:“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巴人骁勇善战,大战时还不忘载歌载舞,宝鸡弓鱼国墓地出土了不少青铜面具,很可能就是巴人跳战舞时所佩戴的饰品。

另外,《逸周书·世俘》篇记载,武王在克商后不久制定的祭祀制度中,按太王、太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的顺序追封“烈祖”。此前学者大多不解为何太伯、虞公受到如此重视,但如果从句吴国和小邦周同为“对邦”、二王并立的角度看,就顺理成章了。

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逸周书·世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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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随着翦商大业的完成,武王开始分封诸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句吴国完成了历史使命,尾大不掉,于是,西周版的杯酒释兵权正式开始:

周天子先是将弓鱼族迁走,也就是宝鸡鱼伯墓地遗址所在,但弓鱼国在西周中期销声匿迹,据说是回到南方巴国故地,成了“賨人”板楯蛮的祖先。由于太伯无后,仲雍的曾孙夨伯周章、虞仲被周康王改封到东南的吴国和山西的虞国,一来可以去新地方拓土开疆,二来也弱化了太王、虞仲后裔在关中影响力。

这时,句吴国就此瓦解,夨地只剩下少数姜姓原住民,即那些不愿随齐太公东迁齐国的羌人遗民。不过,周康王及其后西周诸王对这些老亲戚似乎也很放心,除了给他们夨国的封地,还默许他们称王,算是个名誉头衔,以表彰羌人对周羌联盟不可磨灭的贡献。夨王们倒也懂得躺平之道,他们就这样混吃等死,直到西周灭亡,关中沦丧,太伯、王季两百年前的对邦大业,至此各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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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太伯、虞仲奔吴,不是让贤,不是逃难,而是公亶父苦心经营的翦商大计。

当然,以上不过是我演义式的推论,结局还算皆大欢喜。各位看官若有高明的见解,欢迎评论区中留言探讨。没想到,短短几分钟能说完的太伯奔吴故事,居然花了两集时间还意犹未尽。

不过,再也不能多说了,小邦周的季历早已等候多时。

我是姬为毅,《大周八百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