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人,罗招娣,4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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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翻过18座山,越过18道岭,跨过18条河,有一个十八里铺,十八里铺村的人大多都姓罗。

村里有一个倔头倔脑的老罗头,78岁,他是我家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也就是我的父亲大人。

小时候,我记忆中的每天打开方式是这样的:

晨光微露,我爹高大的身影站在屋檐下,蹙着眉,威严地发号指令:

“一窝懒鬼,太阳都晒屁股了,通通给老子滚起来!”

“孩儿他娘,快去烧火做饭!四蛋饿了。”

“大妮儿,好好看着你小弟,蹭破点油皮,我抽你的筋。”

“二妮儿,赶紧去把猪喂了,没听见猪直叫唤吗?”

“三妮儿,别的干不了,去灶屋给你娘烧火!”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大家各司其职,除了3岁的弟弟不干活,每个人都不能闲着。

别看我才6岁,已经会烧火做饭,喂鸡喂鸭,打猪草,扫院子。

我爹最见不得人闲着,除了我小弟,只要是看见谁神游天外,就脱下臭鞋,猛然扔过去。

他恶狠狠骂道,“发什么愣?快干活!一群赔钱货!”

我心里吐槽,“周扒皮都不带这么使唤人的!”

我娘和我们姐妹仨,都没有功夫,去看星星,看月亮,看蓝天,看白云。

02

我家最累的人是我娘,我爹对我娘呼来喝去,一言不合,非打即骂,我娘已经习惯了。

可是,凭什么呀?

同样是起早贪黑下地,我爹回来后,还能抽根烟,歇歇脚,看看电视,跟一帮老爷们吹吹牛,我娘却是一刻不闲。

我娘忙完地里,忙家里,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没有喘气的时候。

我娘也不总是逆来顺受,大事小情,总爱小声嘟嘟囔囔,我爹最烦我娘唠唠叨叨。

那天,我娘做了鸡蛋打卤面,手擀的面条,劲道顺滑,葱炒鸡蛋,整整打了4个喷香的鸡蛋呢!

我馋得直流哈喇子,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我爹高高坐在炕头上,我娘盛了满满一碗面,还有将近一半的菜,恭恭敬敬地端给我爹。

剩下的大部分鸡蛋都到了小弟碗里,我娘和姐姐们只是吃点菜汤。

我娘边吃边说,“大妮、二妮、三妮都上学了,书本费、学杂费是一大笔钱。单靠种地,进项太少。”

我爹的脸色铁青,放下了筷子,我家孩子多,花钱也多,他最见不得我娘提钱的事儿!

我娘没有看到我爹脸色变了,继续说,“现在,农活不忙,我娘家哥哥去城里打工,你也去吧,挣一点,算一点。”

我爹把饭碗撂到桌子上,绷紧了嘴,攥紧了拳头,他不喜欢外出干活,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对外界有本能的恐惧。

我娘依然不知死活,“我大哥在工地上干活,工头就是我娘家村的,咱家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一篮子鸡蛋,没准会收下你,你看怎么样?”

我爹猛然起身,拎起一碗面条,直接扣到了我娘头上,面条和菜汤顺着我娘的脸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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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咬牙切齿地说,“钱钱钱,就知道钱。你要不是生了三个赔钱货,咱们能这么缺钱吗?”

我心里心疼死了,“这可是纯白面啊,还有鸡蛋呢!”

我心里一边吐槽,一边和姐姐们瑟瑟发抖。

三岁的小弟却乐得咯咯直笑,拍着巴掌说,“好玩儿,好玩儿,娘头上长面条了!”

我们姐妹三个无语地瞟了一眼小弟。

我爹在暴怒的情况下,也不会碰小弟一个手指头。所以,这个家里,只有小弟不怕我爹。

娘叹了口气,面不改色,把头上的面条扒拉扒拉,用毛巾擦了擦头脸。

然后,我娘把自己碗里的面端给了我爹,我爹才气哼哼地接着吃饭。

我娘生了大姐,叫罗盼娣。

我娘又生了二姐,叫罗迎娣。

我娘再次生了我,叫罗招娣。

就因为连生三个女孩,我娘被奶奶骂,被我爹骂,被爷爷一家人嫌弃。

幸亏我妈生了小弟,我娘在这个家里才能稍稍抬起头。

不过,我娘有自己的智慧,我爹动不动乱发脾气,发完脾气之后,还是会按照我娘说的办。

于是,我爹也很辛苦,吹牛打牌的时间都没了,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打工。

03

尽管我爹整天骂骂咧咧,但是,我爹能挣到钱,是我们家的擎天柱,是当之无愧的土皇帝。

我对我爹的感情很复杂,又怕又敬又厌恶,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肯供我们姐妹仨上学的,这一点,我非常感激。

我们姐妹最大的享受就是上学,到了学校,没人盯着我们干活,没有人骂我们“赔钱货。”

我们是学校有名的“罗氏三姐妹”,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还出类拔萃,老师都很喜欢我们。

我觉得,学校是我的天堂,在学校,我能发光,我能收获老师的赞许,同学们的羡慕,还有阳光和自信。

可是,小弟上学后,成绩一塌糊涂,老师们直摇头,说他不像我们姐妹仨的弟弟。

半点都不奇怪,小弟天天贪玩,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打架斗殴,心就没往学习上用。

放学后,我们姐妹仨要下田种地,还要干各种家务,想多看一会儿书,都是奢望。

小弟什么活都不用干,也不肯读书,整天在村里疯跑,我爹还宠得不行。

我爹只读了一年书,他觉得,上大学离我们很遥远,天上的文曲星才能做到。

我爹总是不屑地说,“一群赔钱货,还能考上女状元?不如多干活!”

我娘总是给我们打掩护,家里的活,我娘尽力都干了,腾出时间让我们学习。

我和两个姐姐捧了金光灿灿的奖状回家,我爹“哼”了一声。

不过,我爹还是有些高兴的,谁拿了奖状,我爹绷着脸,奖励一块糖。

我爹也悄悄叹息,“小子和闺女怎么不能换换?四蛋学习要是好一点,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我发现,只有学习成绩好,才能在这个家里找到存在感,我学习更努力了。

同时,我想飞出这个牢笼,去看看外面的蓝天和大海。

04

时光荏苒,岁月悠悠。一转眼,我们从青葱少年,到了中年,爹娘也老了。

大姐考上了本科,分配到了一个国企,当年的大学生凤毛麟角,大姐特别能干,还成了管理中层。

二姐因为用脑过度,高考前夕,彻夜难眠,发挥失常,名落孙山,没有复读,嫁给了一个庄稼汉,做起了小买卖,早就致富奔小康了。

我也考上了本科,读了研究生,签约到一所大学当老师,好赖捧上了铁饭碗,日子过得像潺潺流水,波澜不惊。

只有小弟比较惨,一个小中专也没考上,沦为社会青年,整天和一帮二溜子混,抽烟喝酒,爹娘都愁坏了。

村里人第1次对我们家刮目相看,是因为我们三个姑娘都有出息,唯一不成器的是儿子。

自从我和大姐考上大学,二姐挣了钱,给我爹提了烟酒之后,我爹就再也没有骂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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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爹支支吾吾地对大姐说,“大妮儿啊,四蛋总是这么混,也不是办法。你能不能给他找点活干?”

大姐沉吟片刻,“我们公司倒是缺临时工,不知道小弟能不能吃苦?”

我爹讨好地说,“ 肯定能,我好好教育你弟弟。”

可是,小弟长歪了,不是那么好矫正的。

大姐搭上了人情,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公司,小弟不肯好好干,埋怨大姐给他找的活太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后来,小弟耍性子,干脆不上班了。

大姐被气得要命,数落了小弟一顿,小弟就绕着大姐走。

我爹没办法,又对二姐说,“二妮啊,看在我和你娘的面子上,带着你小弟做买卖,让他长长见识。”

二姐特别头疼,又不能不管小弟。

小弟帮二姐看门市,把最贵的酒偷喝了,最贵的烟自己抽了。

二姐夫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是用来卖钱的,哪里经得住小舅子霍霍?

小弟反而来了脾气了,“小爷还不奉陪了呢!”

小弟甩手而去,二姐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老爹又把眼光瞄向了我,陪笑说,“三妮啊,要不把你弟弟弄到学校去,让他上个成人大学,好赖弄个文凭。”

成人高考,也要考试啊!

小弟无法沉下心学习,一看到书就头大。于是,仍然文不成,武不就。

05

我们姐们三个,早已结婚成家,只有小弟还是光棍一条,知根知底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

为了给小弟娶媳妇,我爹狠狠心,向我们姊妹敲了一笔竹杠,一家拿出3万,在老家盖起了2层楼。

栽下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女方要了36,000的彩礼,小弟终于娶上了媳妇!

不过,这个弟媳尖酸刻薄,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跟家里的祖奶奶一样。

小两口总是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最后,还是大姐给他们找了工作,夫妻俩干起了物流。

无奈,小弟身上有一根懒筋儿,不可能挣大钱,勉强混个温饱。

弟媳自从生了侄子侄女,成了我们家的大功臣,差不多有10年没上班。

万般无奈,我爹一大把年纪还在外面打工,一直干到了65岁,有了严重的腰椎病,才回家养老。

在此期间,老爹依然偏心得紧,想方设法,从我们姐妹三个身上刮下钱财,然后,贴补给小弟。

小弟在县城买了房子,老爹出了一半的钱,剩下一半的钱,是我们姐妹三个凑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娘劳累了一辈子,70岁时,突发心脏病去世。

看着我娘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枯瘦如柴的手,我们姐妹三个哭得死去活来。

我娘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啊!

把我们养大了,又给弟弟弟媳带娃,没有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啊!

我娘比我爹大一岁,临走那一天,还给我爹做饭呢,把饭菜端到了炕头上!

最难过的反而是我爹,别看他经常骂我娘,却一天也离不开我娘!

我娘走后,我爹苍老了10岁。

我爹怎么养老,就成了问题。

06

我们姐妹商量,我爹不会做饭,让我爹跟着我们轮流住。

我爹封建思想很严重,他死也不肯跟闺女住,把期盼的眼光看向小弟。

小弟怕媳妇,扭过头,看弟媳。弟媳翻了个白眼,把脸扭向了一边。

小弟就不吭声了,我爹很失望。

大姐说,“爹,你跟着我住吧,你外孙子在上大学,家里就我跟你女婿两个人。”

我爹摇摇头。

二姐说,“爹,你还是跟着我吧,我家房子大,有4室2厅,给您腾出向阳的屋。”

我爹继续摇摇头。

我也说,“爹,你来我家住吧,我不用坐班儿,抽空我陪你去公园下象棋,打扑克。”

我爹仍是摇摇头。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问我爹,“您到底想怎么样?”

老爷子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不就是做饭吗?我自己做,我自己在老家住。”

弟弟和弟媳悄悄松了口气,他们就怕老爷子去他们家,真是两个白眼狼。

从那以后,我爹孤苦伶仃,自己在老家。饥一顿,饱一顿,总做夹生饭,动不动就把锅熬糊了。

我们姊妹三个,实在不放心老爹,有空就往回跑,买一大堆东西,再给我爹留点钱。

我们不知道,我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总是咳嗽。

07

小弟两口子很少回家,有一阵,往家跑得很勤,是因为我们村要拆迁了。

尽管小弟不成器,我爹的心依然偏到了天边,这次拆迁大概能拿到200万。

我爹提前给我们说了,“你们小弟是家里的根儿。你们就别琢磨拆迁款了,这点钱留给你弟弟。”

我们姐妹三个面面相觑,早就有心理准备,给就给吧,早已经习惯了。

小弟乐开了花儿,觉得这200万 ,100%铁定是他的。

可是,老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偶尔还咳血。

我们要拉着老爹去看看,他总是不同意,说他没病,只是感冒了。

我们也不能总是盯着老爹呀,我们都还有工作要做。

有一年冬天,大雪飘飞,邻居三大娘打来电话,“快回来吧,你爹晕倒了,在县医院呢。”

我们姐妹三个着急忙慌,往医院跑。

医生很严肃地说,“检查情况不太好,建议你们去市里复查。”

老爹被查出了肺癌,去省里紧急做了手术。

手术费还是我们姐三个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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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我爹在省城医院做手术,我们姐妹三个紧张地在外面等着,小弟也在手术室外,手术时间长,他有些不耐烦。

我爹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我们赶紧围上去。

这一年,我爹已经78岁了。属于高龄病人,尽管是早期,依然非常危险。

老爹身上插满了管子,还吸上了氧气,憔悴不堪,非常可怜。

我们姐妹三个都请了假,日夜守护着,小弟只在手术那一天,待了一天,然后,就没影了。

我爹醒过来之后,第1句问的就是,“你们小弟呢?”

我们知道,小弟才是老爹的心头宝,只好给小弟打电话。

小弟才不情不愿地来了,可是,他是40多岁的人了,依然没有责任心。

他总是玩游戏,让他盯着液体,好几次进了空气,被小护士吵。

小弟还在医院里挑吃挑喝,感觉陪护很辛苦,总是抱怨。

看得出来,我爹有点难过。

我爹好几次出现紧急状况,慌忙抢救。幸亏有惊无险。

有一次,我爹睡着了,呼吸很粗重。

小弟跟我说,“三姐,老爷子岁数不小了,早就活够本了,干嘛还费这个劲?”

我气得够呛,差点儿拎起凳子,砸到他脑袋上,“你说的是人话吗?”

小弟蛮不在乎地说,“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他得的可是癌症!”

在我没看到的时候,我爹的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过了几天,我爹能正常进食了。

老爷子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每次只吃一点点。这可不行,吃这么少,怎么才能恢复呢?

大姐问,“爹,你想吃点什么?我们给你买。”

我爹的眼珠转了转,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吃草莓。”

现在,是寒冬腊月。草莓比较少见,估计大超市还是会有的,只是,比较贵罢了。

大姐在走廊,吩咐小弟,“小弟,我给你钱,你跑一趟新华大超市,咱爹想吃草莓。”

小弟正在用手机玩游戏,不耐烦地大骂,“人都快嗝屁朝凉了,还瞎折腾啥?大冬天的,吃什么草莓?”

我正好在床边,我爹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嘴唇直哆嗦,手一直抖,指着外面的小弟说,“让他滚!”

小弟听见老爹说的话,还回嘴说,“滚就滚。”

小弟拍拍屁股回自己家了。

老爹难过得一天没说话。

还是我跑到超市,给老爹买了草莓,可是,老爹没有胃口了。

老爷子终于出院了,我们姐妹三个都很高兴。

老爷子出院以后,宣布了一件事,我们都惊呆了。

老爷子拿出了遗嘱,“拆迁的200万,我留下20万养老就够了,剩下的180万,三个女儿分了,一人60万!拆迁还会分一个院子,院子就留给儿子吧,毕竟儿子姓罗!”

顿时,小弟就傻了,不可置信地说,“爹,你是不是糊涂了?”

弟媳也尖声叫道,“老爷子凭什么呀?这样不公平。村子里的院子,顶多值10万块钱。”

我爹平静地说,“我非常清楚,以后,我要在三个女儿家轮流养老,我自己还有存款50万,我在谁家,就把生活费给谁。”

小弟和弟媳非常不服气,还要打官司。他们能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