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村口有一排银杏树,风一吹,沙沙作响,金黄色的叶子像一把小伞子,飘飘荡荡落下。
这天上午,我心急如焚,在单位请了假,开车直奔老家,市里离我娘家只有30里。
我顾不上欣赏秋天的美景,急急忙忙往家赶,我爸告诉我,我妈又三叉神经痛了,快疼死了。
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
院里堆满了从地里拉回的花生秧,一嘟噜一串儿的花生,还没来得及摘呢!
房檐下挂着金黄色的玉米穗儿,金灿灿的,看起来喜气洋洋。
院墙上搭着丝瓜眉豆架子,大大小小的丝瓜长势喜人,短短胖胖的眉豆缀满枝头。
几只芦花鸡“咕咕”叫着,啄食着地上的玉米粒儿。
小院一派秋日丰收图,安静祥和。
“哎哟,哎哟!”压抑的痛呼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我心里就是一沉,直奔东边堂屋而去。
我家房子是并排两个套间,每个套间都是4室2厅,一套我爸妈住,一套弟弟弟媳住。
我妈72岁了,躺在卧室的床上,用手捂着右脸,脸都扭曲变形了。
她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身子佝偻着,她一向坚强,痛呼出声,肯定忍受不了了。
我爸只瞟了我一眼,“大妮,你来啦?”
他一心都在我妈身上,手足无措,一脸心疼,在床前来回打转转,“求求你,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我妈不说话,微微摇头,好像到医院也没啥好办法,除非做手术。
我妈特别执拗,不肯做手术。
看着我妈难受的样子,我心里直抽抽,“妈,您没事儿吧?”
我妈有气无力地向我摆摆手,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什么是三叉神经痛?就是突然出现的剧痛,主要集中在半边脸。
平时,我妈经常会疼几秒钟,或者是几分钟。这一次,从昨天开始疼,连续疼了几个小时,几乎疼昏过去。
像刀割一样疼,下巴和额头也会痛,甚至波及到头皮、喉咙和牙龈。
我妈说话会痛,洗脸会痛,刷牙也会痛,秋风一吹也痛,甚至走个路,都会导致阵发性的剧烈疼痛。
我也束手无策呀!琢磨着给我妈做点易消的饭,还是送我妈去医院?
这个病折磨死人了,我妈这样刚强的老太太,她还有武术底子,面容憔悴,整整瘦了一圈。
我妈得了这个怪病,没人敢告诉我姥姥,怕她老人家担心上火。
我姥姥92岁了,能吃能喝,爱看电视,会用智能手机,拄着拐棍,一溜小跑,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吉祥物。
我妈兄弟姊妹7个,她排行老大,亲自带大了弟弟妹妹,是家里的头号功臣,更是姥姥的心头宝。
突然,我妈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猪八戒背媳妇”,一听这个铃声,就是我老爸设置的,他总喜欢逗我妈笑。
我爸拿起我妈的手机,眼睛睁大了,悄悄对我说,“坏了,怎么是你姥姥打来的?老太太不会有事儿吧?”
我爸接通了手机,“妈,您怎么打来电话了?”
姥姥简单粗暴地说,“宝根(我爸),电话给大丫!”
我爸无奈,把手机递给了我妈,我妈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接过了电话。
姥姥柔声问,“大丫,我昨夜梦到你了,你抱着头打滚儿,只喊‘娘,我疼!’你是不是病了?”
我妈不能说话,一说话,就钻心似地疼,跟钢刀刮骨一样。
但是,我妈强装笑脸,若无其事地说,“妈,梦都是反的,我没事儿。”
我姥姥不信,“你再把电话给了宝根,我跟他说句话。”
我爸毕恭毕敬拿过来电话,“妈,您有事儿吗?”
姥姥追问,“说实话,大丫是不是病了?”
我妈使劲给我爸眨眼!
我爸就说,“妈,放心吧,秀梅活蹦乱跳的,前晌还去收花生了呢!”
我姥姥“哼”了一声,就放了电话。
中午,我给我妈做了个疙瘩汤,弟媳妇也在端茶倒水,我妈勉强喝了一点汤,终于睡着了,睡梦中还皱着眉。
下午3点,大门口汽车喇叭响,我赶紧往大门口跑,原来,二妹从省城回来了。
二妹跳下车,急火火地说,“大姐,咱妈好点没?”
我蹙起了眉头,“咱妈受了老鼻子罪了,我觉得需要做手术。”
这时候,北京的三妹打来了电话,“大姐、二姐,咱妈如果总不见好,来北京手术吧,我联系医院。”
我们姐妹三个,商量着怎么劝动我妈,不能总这样受罪。
我妈有三个小棉袄,每一个都不漏风。不过,我妈连生三个女儿,没少受奶奶的白眼。
记忆像老旧的黑白照片,虽然遥远,却很清晰。
我妈生三妹时,是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我7岁了,已经记事儿。
家里有一棵老榆树,榆钱长得花团锦簇,我妈做的榆钱饭令人垂涎三尺。
可惜,我妈刚生了孩子才3天,这一胎胎相不好,她身体很虚弱,没办法下厨。
我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忧愁地望着蓝天。
奶奶进到院里,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嘟囔一声“赔钱货!”
我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奶奶就站在老榆树下跳脚骂,“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装什么金贵?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我妈看着温雅秀美,娇娇弱弱,其实,她生长于武术世家,性如烈火,徒手能撂倒8个大汉。
但是,奶奶是长辈,我妈不愿意跟奶奶对骂,让别人看了笑话。
我爸拿彪悍的奶奶也没办法,看奶奶不肯伺候我妈坐月子,只能左哄右哄,奶奶翘着脚,不肯干活。
万般无奈,我爸要亲自下厨做饭。
奶奶竖起眉毛,“你是个大老爷们儿,哪有亲自下厨的道理?你是被那个小狐狸迷花了眼,赶紧跟她离婚,娘给你找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门外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声音,“你说谁是小狐狸?你想让谁离婚?我看你才昏了头!”
一听这个声音,我就乐坏了。“噔噔噔”地往外跑。
这是我姥姥,她对我可好了,每次回姥姥家,总能变戏法似地,给我拿出一大堆好吃的。
姥姥龙行虎步,三步并作两步,冷冷地站到了奶奶面前。
姥姥个子高挑,大概有1米73左右,面若冰霜,威势逼人,浑身散发着寒气!
姥姥的气场太大,何况姥姥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女生产队长,还是市里的劳动模范,威名在外。
奶奶只有1米58,比姥姥矮了半头,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后来想了想,这是她自己家,又挺了挺腰板。
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亲家母,我这不是着急吗?我只有宝根这么一个儿子,老王家不能断了香火呀!”
我姥姥重重“哼”了一声,“现在,是新社会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再说了,是男是女,我家大丫说了也不算,要怪也怪你儿子没本事!”
奶奶被噎住了,脸红脖子粗,“有人是肥沃的黑土地,有人是盐碱地。长出的庄稼能一样吗?”
姥姥翻了个大白眼,“同样是黑土地,有的是饱满的种子,有的是瘪瘪的种子,能一样吗?”
姥姥干脆不理奶奶了,进屋看我妈。
姥姥看着憔悴的大女儿,心疼坏了,又是摸头,又是摸脸,“大丫,你受苦了,你婆婆欺负你,你怎么不吭声?”
我妈笑着说,“妈,您别担心。婆婆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对我挺好的。”
奶奶也跟着进屋了,听到我妈的话,脸色和缓了一点,没有吭声。
姥姥跑到厨房,看着冷锅冷灶,顿时火冒三丈!
姥姥说,“我闺女刚生了孩子,一天至少该吃6顿饭。你们老王家就是这么对待儿媳的?信不信我告你虐待儿媳?”
奶奶变颜变色,还是有点害怕的。
姥姥接着说,“我家大丫头这么好,进了你家门以后,孝敬公公婆婆,拉扯小姑子,你吃一碗,我家丫头端一碗。这样的好儿媳,你还挑刺儿?”
奶奶陪着笑脸说,“亲家母,我不是嘴瓢了吗?我也知道儿媳很好。”
姥姥不谢地说,“你还想让儿子离婚?信不信你家虐待儿媳的名声传出去,你家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
奶奶打了个哆嗦,笑脸更真诚了。
姥姥扭过头,对我妈却很温柔,“大丫头,你如果在婆家吃不好,睡不好,坐不好月子。干脆跟我回家去,我伺候你坐月子!”
奶奶赶紧阻拦,根据风俗习惯,女儿是不能回娘家坐月子的。再说,这个名声传出去真不好听。
奶奶再三保证,一定要好好伺候我妈,不让她掉一两肉,姥姥才善罢甘休。
姥姥脸上扬起了微笑,“我就知道亲家母是通情达理的,咱们都是女人家,知道女人不容易,过两天,我再过来看望大丫头。”
姥姥软硬兼施,就是我的偶像啊,实在威武!
再后来,我妈终于生下了我弟弟,奶奶那口气才喘匀,因为发怵我姥姥,奶奶也不敢怎么虐待我妈。
何况我妈真的非常孝顺,比女儿都贴心,奶奶和我妈的婆媳关系竟然越来越好。
奶奶日渐衰老,后来,卧病在床,都是我妈日夜守护在床前,奶奶活到83岁,在睡梦中走了。
我妈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既要下田种地,还要操持家务,落了一身病。
从60岁左右,还得了三叉神经痛,而且,越来越严重,严重到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疼。
这可怎么办呀?我妈担心花钱,说啥也不上医院。
正在我和二妹劝解的时候,又听见门口喇叭响,这是谁呀?三妹不是明天才能回来吗?
我和二妹一起出门看,弟弟昨天守了我妈一天,今天,去上班了,莫非是弟弟下班了?
推开门一看,我92岁的姥姥,拄着拐棍,颤巍巍地下车,三舅家的小表弟搀扶着她。
我和二妹面面相觑,“姥姥,您怎么来啦?”
姥姥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下我俩,“大妮、二妮啊!快带我去看你妈!”
我们只好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姥姥进家,小表弟在后面跟着。
完了!我妈病了,不想让我姥姥知道,我姥姥还是知道了。
我姥姥坐在我妈的床前,我妈挣扎着要起来,姥姥按住了她,“快躺好!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咋会无缘无故做那个梦呢?”
我妈想笑一笑,想安慰我姥姥,笑一下,也疼得呲牙咧嘴。
我跟姥姥告状说,“姥姥,我妈是三叉神经疼,疼起来可要命了,她还不肯上医院。”
姥姥眨巴眨巴眼,摸了摸我妈花白的头发,像是对待三岁的娃娃。
姥姥柔声细语地说,“大丫,你咋跟孩子一样啊?有病咱就得治,赶紧去医院。”
我妈举起她吃的药,表示她吃过药了。
姥姥想了想,然后,就住下了,92岁的人了,要亲自照顾自己的大闺女。
姥姥一会儿问,“大丫,你想吃点啥?妈给你做。”
姥姥一会儿说,“大丫,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保持体力。”
姥姥用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妈,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就跟哄孩子一样。
我妈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地,睡着了。
我妈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我妈睡觉,姥姥就在旁边瞅着。
姥姥一会儿掖掖被角,一会儿摸摸我妈的头发,一会儿捏捏我妈的手,还俯下身子贴了贴我妈的脸。
姥姥对我妈稀罕得不行,另外一间屋也有床,姥姥不肯过去休息,就守着自己闺女。
姥姥看见我妈睡熟了,才起身,跑到院子里打电话,打给了三个舅舅!
姥姥扯脖子喊,“你们大姐病了,你们知道不?没准得做手术!”
三个舅舅都表示不知道,要马上过来看我妈!
姥姥用拐棍敲着地,“看什么看?别提一堆水果、牛奶和营养品,谁还没有吃过咋滴?”
舅舅们忙问姥姥,“不送吃的喝的,我们给大姐拿点啥?”
姥姥眯着眼睛说,“想当初,你们大姐为了你们,初中都没有上完,牵着一个,抱着一个,扛着一个。我在生产队太忙,顾不上你们,你们得对你们大姐好!”
三个舅舅连连答应,表示一定对我妈好。
姥姥转着眼珠说,“口头说好,谁不会啊?你们得懂得感恩,来点实际的!”
最后,姥姥硬是从三个舅舅手里,一人扣出了1万块钱,让他们直接转到我的账户上,让我给我妈。
这一切,我妈都不知道。
我妈睡得特别香,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她的三叉神经痛竟然奇迹般地好多了,胃口大开。
我妈跟我姥姥撒娇,她想吃姥姥做的南瓜丝鸡蛋馅的菜莽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面食,把白面擀得薄如婵翼。
然后,包上南瓜丝、鸡蛋、粉条做的馅料,馅料里撒上五香粉、食用油、99粒盐,滴几滴香油。
滚啊滚,滚成圆圆的长条,可以像莽蛇一样卷到笼屉上。
我姥姥颤颤巍巍、忙忙叨叨半天,终于,做好两笼菜莽!
蒸熟以后,切成几段,咬一口,南瓜的清香,粉条的劲道,鸡蛋的鲜味,混合在一起,又鲜又香,能把舌头吞掉。
我妈一口气吃了三个!
姥姥就在旁边看着我妈吃,心满意足。
等我妈吃饱喝足了,姥姥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存折。
姥姥把存折塞到我妈手里,“大丫,这是6万块钱你拿着,别告诉你三个弟弟。”
我妈死活不要,“妈,你留着花吧。我有儿有女,他们都挺孝顺,我有钱。”
我把姥姥要来3万块钱的事儿,也告诉了我妈。
我妈的眼睛越睁越大,哭笑不得,对我姥姥说,“妈,您那么大年纪了,不用惦记我。”
姥姥非要把钱给了我妈,她抓着我妈的手说,“大丫,你别傻,给你,你就拿着,我手里还有钱呢。”
“我花不了几个钱,早晚要把钱分给你们,我先拿给你一点。以后均分给你钱,你也拿着。钱多了,还能咬手吗?”
“傻丫头,你这辈子带大弟弟妹妹,伺候公公婆婆,还伺候你男人,然后,还养活4个儿女,不容易,没有享过什么福。别想不开,该做手术就做手术。开开心心多活几年!”
姥姥说得我妈眼泪巴叉的,答应了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看用不用做手术。
然后,俩人细细碎碎地唠嗑,头挨着头,画面格外温馨和谐。
我妈幸福极了!
72岁的老妈,在92岁姥姥的面前,也是一个孩子啊。
这才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明月写在最后:
女主人公的妈妈太幸福了,72岁了,还有92岁的妈妈惦念。
母爱深如大海,永远不会枯竭,母爱永远是我们最温暖的港湾。
无论我们走向何方,无论我们有多大年龄,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妈妈。
给妈妈端一杯茶,给妈妈送去一声问候,告诉妈妈,你想她了。
你们有这样温暖的妈妈吗?
(自述人,崔锦绣,48岁。整理人,杯水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