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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最怕午睡一觉醒来,发现灯火已黄昏。

窗外万家灯火,窗内孑然一身,满满的失落与孤独一起涌上心头,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其实这种感受,古典诗词里早有描绘,并形成了独特的黄昏美学,常以黄昏、夕阳、日暮、斜阳等意象来表情达意。

只不过,它并不单指“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的伤感美学。而是悲凉与愉悦同在,凄婉与潇洒并存。

它可以浪漫温馨如欧阳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也可以凄凄惨惨戚戚如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还可以在光影变幻中,营造出宁静致远的审美意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尤其当黄昏日落、斜阳日暮与其它意象叠加使用的时候,意蕴绵长,感人至深。

1.落日浮云,羁旅愁思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唐•李白《送友人》

关于古典诗词里的黄昏伤感美学,钱钟书先生将其归纳为“暝色起愁。”

这正是从李白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提炼得来。

古人每每到黄昏日落时分,一边不舍岁月流逝,一边悲哀离合聚散,仿佛夕阳西下,带走的不只是时光,还有曾经的美好,甚至死亡也不断在迫近。

故而古人有最难消遣是昏黄之语,而李白在黄昏日落之时送别友人,内心愁苦更添一重。

尤其此日一别,友人就像随风漂泊的蓬草,飘散到青山万里之外,不知何日能重逢。

孤蓬万里,已经让人感受到友人此去的漂泊孤苦。“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则进一步渲染,传达出故友的漂泊无依和李白的难舍难分。

故友此番离去,就像漂泊无依的浮云,居无定所,行无踪迹。而此时斜晖脉脉,照耀在青山绿水之上,就像李白不忍与故友分别。

“落日”与“浮云”叠加,“游子”与“故人”相对,离情更苦,羁旅更愁,友谊更深。

同样以夕阳落日传达羁旅愁思,还有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辛弃疾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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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山晚照,潇洒出尘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唐•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杨万里曾云,“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

当落日余晖倾洒到悠悠青山之上,光影绰约,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审美感受。

就像刘长卿的这首送别诗,在斜阳青山的点染下,除了传递出依依惜别之情,更构造出一幅清雅悠远的山水诗画。

极目远望,悠悠古寺掩映在苍翠竹林之中,空寂的钟声不时地回荡在黄昏日落照耀下的山林里。而刘长卿的友人灵澈上人头戴斗笠,身披斜阳,独自消失在青山隐隐之中。

这样的青山晚照,不见李白送别友人的漂泊孤苦,只有方外山僧的潇洒出尘,读来意蕴悠长。

同时潇洒出尘的还有此时目送故友离去的刘长卿,斜阳将离别的身影拉长,青山将告别的意境拔高。

尽管刘长卿此刻正承受着人生第一次遭贬后不得已在润州逗留的失意,但在这抹青山晚照中暂时获得了宁静致远,心跟随着古寺钟声归于空寂。

同样写青山晚照,杨慎在青山的永恒与夕阳的短暂中,道出千古之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觏则在碧山与暮云的叠加渲染中,传递出羁旅愁思: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而蔡元定则享受自然光影带来的审美体验:情知一样青山色,才有斜阳景更佳。

3.烟水余晖,迁客之悲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宋•秦观《点绛唇·桃源》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江面,整个世界在光影摇曳中焕发出迷人色彩。

正是,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亦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单单光影的变幻,就让碧水余晖摇曳生姿,倘若再沾染上人间愁,则呈现出迷离凄婉之境。

就像秦观笔下的桃源,落英缤纷,烟水茫茫,斜晖脉脉,写尽桃源之美,道尽梦断之悲。

对于此生接连遭贬于杭州、处州、郴州、横州和雷州等地的秦观来说,桃花源是政治理想的寄托,也是人生失意的消解。

可当他桃源望断无寻处的时候,只能借由斜阳日暮传递迁客骚人之悲,将愁苦笼罩在夕阳之上。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本来是时间上无情流逝的黄昏生愁,因为附着在了烟波千里之上,更显天涯沦落的孤苦和前途未知的迷茫。

人生已是如此凄迷,又怎能在乱红如雨中,记起来时路呢?

更多的时候,秦观只能在斜阳日暮里,独自咀嚼悲苦,“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而同样写烟水余晖,温庭筠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更显相思情深,情意绵长。

4.残阳边曲,生死悲欢

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

—唐•张乔《河湟旧卒》

当夕阳的余晖洒向边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则是另一种苍茫高远之境。

而率兵收复河湟地区的张乔,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种壮阔寂寥,而是独吹边曲向残阳。

因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连年征战,已经让无数战士战死疆场,从青丝到白发,从少年到白骨。

其中悲凉,已经不是岁月忽已晚的流年似水那么简单,而是饱含生与死的对决,道尽战争的无情与生命的脆弱。

诗人只能将沉重的悼念之情,化在夕阳西下的边曲里。当战友成白骨,再壮观的长河落日圆,在他心里,也只是一抹残阳罢了。

夕阳只是残缺了一角,而诗人的内心则是缺失了整个世界,从此人生再无圆满。

这样的残阳日落,照在江南水乡,传递出梅尧臣的伤春思归之情,“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照在多情的纳兰心上,“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照在漂泊无依的柳永心上,则是“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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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斜阳草树,历史兴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还可以用来传递王朝更迭,沧桑巨变。

就像辛弃疾笔下的斜阳草树,曾经见证过南朝宋武帝刘裕两度北伐,在金戈铁马中建立一番丰功伟业。

如今走到刘裕曾经居住的巷陌,辛弃疾难掩英雄失路的悲愤与历史兴亡的慨叹。

这样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可不正是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他也想像曾经的孙权与刘裕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可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早已被主和派占据,报国无门也。

此时已经66岁的辛弃疾,面对得之不易的北伐机会,深知多是朝廷的招揽权宜之计,但也发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征战战之心。

这样斜阳草树,不只有历史兴衰的沧桑巨变,更有一个爱国将领世代相传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诚如李商隐慨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同样忧心家国的范仲淹,也在斜阳草树中寄寓愁思: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6.渔舟唱晚,日暮人归

花落柴门掩夕晖,昏鸦数点傍林飞。

吟余小立阑干外,遥见樵渔一路归。

—宋•周敦颐《春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落日余晖,往往还寄寓着归来的静谧与平静。

就像周敦颐笔下的暮春日落,有门掩黄昏 ,有花落柴门,有昏鸦归巢,有樵渔暮归。

更妙的是,还有一个悠闲自适的诗人,独立栏杆外,看着村民缓缓归,吟诵诗篇妙语出。

这样的日暮归来,就像张舜民的悠闲村居: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还有陶渊明的“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不只是回归家园,更是心灵回归。

在斜阳村落和田园山水之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归途与心灵的归属。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黄昏意象与黄昏美学,从李白的落日送别开始,到周敦颐的日暮人归结束。

我们只是选取了诗歌王国与岁月长河里的一抹剪影,在落日夕阳里重温人生悲欢与历史兴衰。

愿这抹夕阳日落,能为我们照清去路,也能照亮归途,诗意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