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我被带到了老山鹰的木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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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带到土匪老巢这么多天,不是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就是在用刑的马架子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土匪住的地方。很显然,老山鹰的地位很高,能单独住一个屋。

老山鹰拿出了笔墨,让我给家里写一封信,我完全按照他所说的写,大致意思是:我在土匪窝遭到毒打折磨,快撑不住了,让家里赶紧送来两支快枪,一万元现小洋,再加上烟酒糖茶等“小项”,东西到了就放人。

我写完后,老山鹰凑近瞅了瞅,但他似乎不太识字,只是点头说:“字写得还不错。”

我后来才知道,老山鹰确实不识字,整个土匪窝,只有搬舵先生(土匪军师)识字。老山鹰之所以没打我,就因为我“老实”,而且能写信。这样的话,以后给肉票家人写信,就不用总劳烦搬舵先生了。

从此以后,我就帮助老山鹰写“勒索信”,他说啥我写啥,一个字也不敢乱写。虽然我还住在秧子房,但吃的好了不少,不仅大饼子够吃,有时候还能吃上炒菜和饺子,其他肉票羡慕得直流口水。

到了农历二月初,秧子房里终于少了五个肉票,三个冻死了,两个回家了。

我已经跟绝大多数土匪混熟了,也学会了一些土匪“黑话”。老山鹰偶尔把我带出来唠唠嗑,还破例烧了一锅水让我洗洗澡,换了一身棉袄。放风的时候,地主少爷悄悄对我说:“你现在也算是个小土匪了,小心以后回不了家。”

我明白地主少爷的意思,我能帮老山鹰办事,他肯定想把我留下来当土匪,不会轻易放人。但是我心里想好了,不管咋样也不能当土匪,不然家里人都要跟着倒霉。现在就盼着父母赶紧凑钱,尽早把我接回家。

二月中旬,土匪终于开始行动了,他们在天桥沟、龙爪沟,以及蚂蚁河一带烧杀劫掠,抢劫绑票。这段时间,肉票也被带着四处转移。

老山鹰最怕啥?不怕死肉票,就怕跑肉票。因为有一个跑了,其他人都想跑,会想尽办法跑。所以,必须打消肉票逃跑的念头,让他们老老实实跟着土匪队伍走。

在土匪老巢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明白,深山老林冰天雪地,根本跑不出去。但是,现在跟着土匪行动,不是去这个屯子就是到那个屯子,谁不想找机会跑?

为了不让肉票逃跑,老山鹰开始“熬鹰”。

啥是“熬鹰”呢?据说,以前猎手进山打猎,要靠猎犬和猎鹰。猎犬好训练,但猎鹰野性大,特别难训。抓回来的野鹰,第一步就是不让它睡觉,使劲熬着它。野鹰一连几天没法睡觉,困得难受,野性就被消磨掉了。

肉票不是想逃跑吗?那就不让睡觉,熬两天人就不行了,昏昏沉沉,走直线都困难,还怎么逃跑?就这么,我感受到了“熬鹰”是多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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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肉票都围坐成一个大圆圈。圆圈的中间,烧起一堆火,彻夜不灭。

老山鹰有几个小铃铛,核桃大小,轻轻一摇就叮当响,声音清脆。给肉票发一个小铃铛,轮流摇铃铛。摇铃铛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就跟敲木鱼一样,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每人每次摇九下。

之后,再把手中的铃铛交给左手边的人。旁边的人拿到铃铛后,要迅速开始摇铃,摇完立刻传给下一个人。就这样,轮流摇铃铛,谁要是反应慢了,或者睡着了,负责看守的土匪就会走过来,一顿毒打。

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一开始感觉头晕目眩,白天走路的时候,感觉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再后来就感觉腾云驾雾一样,脚不是自己的,头也不是自己的,眼前的场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很模糊。

到最后,好像啥也感觉不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从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我们都学会了走路的时候睡觉,边走边睡,经常一头栽倒在路边,土匪过来踢打一顿才醒过来。

那个时候,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唯一的渴望就是睡觉。如果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只会躺下就睡,根本想不到逃跑。

跟着土匪跑了十多天时间,我们一个个痛苦万分。有一天晚上,吃了晚饭之后,照例要摇铃铛。

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就像是催眠曲一样,我的眼皮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为了不挨打,只能强打精神听着铃铛声,等着旁边的刘善人把铃铛递给我。

铃铛声越来越近,我机械性地伸出手,等待刘善人把铃铛递给我。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九声响之后,铃铛没有递到我手中。木柴燃烧时劈啪作响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耳边忽然传来了呼噜声!

那一刻,我条件反射般扭过头——刘善人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铃铛!等我想提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土匪守卫走过来,一脚踹在刘善人的后背上。

刘善人瞬间倒在了火堆里,但是他没有立刻醒来,我甚至还听到了呼噜声。两三秒之后,刘善人一声哀嚎,一翻身滚到了一边,他的眉毛头发已经烧了起来,上半身的棉衣也烧了起来,疼得直打滚。

我们想帮忙,但根本站不起来,土匪守卫不慌不忙拎来一桶水,哗啦一声倒在刘善人身上,把火灭了。之后,他把刘善人拖到了一边,扭头对我们说:“看啥啊?接着摇铃铛!”

我捡起地上的铃铛,铛铛铛,铛铛铛,继续摇了起来。

刘善人似乎哼唧到半夜,才没了动静。第二天我们出发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半边脸好像都烧焦了……

那些日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回到那个阴暗潮湿又臭烘烘的地窖。回到那个地方,至少晚上还能睡觉。

到三月中旬,土匪已经在外面游荡一个月了。这段日子,有些肉票被放回了家,又有一些新肉票加入进来。为什么我还不能回家,我问了老山鹰,他说家里人带话来了,正在筹钱,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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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我们又回到了土匪老巢,那个臭烘烘的地窖,反而感觉很亲切。

地主少爷家还没送钱,有土匪议论说,是价钱没谈拢。听到这个消息,我隐约有了不祥的感觉,可能要出事。

出事的那一天,是四月初一。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因为一大早老山鹰就在门口说:“今天是初一,初一不是啥好日子。”

晌午时分,老山鹰把肉票全部带了出来,说是让大家都晒晒太阳。那天的太阳真的好,过了一个冬天,我们的棉衣又脏又臭,生满了虱子。大家把棉袄一脱,密密麻麻的虱子开始往外爬,轻轻一抖,虱子哗啦啦往地上掉。

老山鹰就坐在旁边看着,嘴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看我们,一个一个瞅。没人敢抬头看老山鹰,他那眼神太可怕了。

晒了一会儿太阳,老山鹰忽然哼了一声。我们抬头一看,他正在摆弄一根麻绳,这根麻绳很粗,只有一米多长,两头还打了结。老山鹰清清嗓子,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笑着说:“今天好日子,这样吧,谁愿意让我用这麻绳打三十下,就能回家了。”

绝大多数的肉票,都已经习惯了挨打,常常被打得死去活来。看着这轻飘飘的麻绳,还能把人怎么样?但是没人说话,都害怕看老山鹰的眼睛。

没想到,我身边的地主少爷忽然站了起来,轻声说:“我试试,打三十下真能回家?”

老山鹰似乎很高兴,忙说:“我说话算数,三十下,只少不多,打完直接就能回家。”

地主少爷咧开嘴笑了,他看了看我,想把棉衣捡起来穿上,老山鹰说:“脱下就别穿了。”

地主少爷扔下棉衣,光着膀子站了出来,闭上眼睛等着挨打。老山鹰似乎并不着急,他让身边的土匪搬来一个大木盆,盆里倒满水,然后把粗麻绳扔了进去。

麻绳沾水,比牛皮鞭子还要厉害。

地主少爷似乎并没有这个常识,他的表情依然很轻松,还在等着“回家”。老山鹰一挥手,两个土匪走过来,把地主少爷绑在了树上。

老山鹰从水里捞出粗麻绳,甩了甩水,把身上披的棉袄一扔,走了过来。

就见他叉开双腿,把麻绳高高甩起,啪的一声打在了地主少爷的身上。

地主少爷哼了一声,表情扭曲,大口喘着粗气,隔了几秒钟才大声哭喊:“不打了,不打了,我错了,我给您跪下了!”

麻绳前端打了结,粗绳头就像锤子一样砸在地主少爷的肋骨上,立刻出现了一片拳头大小的黑紫色。

老山鹰又铆足了劲儿甩起麻绳,一个转身麻绳在空中甩了一圈,重重砸在了地主少爷的脸颊上。这一下,地主少爷嘴里的几颗牙飞了出来,满嘴喷血,人当即晕了过去。

一桶冷水泼上去,地主少爷醒了,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地哭,血水和口水不断流下来。

老山鹰伸伸胳膊伸伸腿,又把绳子扔进大水盆里,整盆水瞬间就被血染红了。片刻之后,老山鹰又把绳子捞出来,闻了闻味道,又将绳子高高甩起,狠狠砸向了树上的地主少爷。

鞭子打在人身上,是“啪”的声音,这麻绳头打在人身上,是“砰”的声音。这一下,正好打在了胸口,地主少爷当即喷出一大口血,之后剧烈咳嗽起来。

没人说话,我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默默数着砰砰的声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共十五下,再也没有了声响。最后,老山鹰说:“扔后山喂狼吧。”

地主少爷的尸体被抬走后,我才抬头看了一眼,树下全是血,大盆里也全是血水……

前些日子我还想过,如果家里人不送钱过来,我老老实实留下来,当个小土匪也行。但是,看到刚才的场景,我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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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跑,尽快跑。

想找一个逃跑的机会,几乎不可能,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农历八月,我几乎绝望了。

八月十二那天,从早到晚阴沉沉的。站岗的土匪说,上个月砸了个响窑(有武装保护的地主大院),可能被保安团盯上了。

土匪这么一说,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说明又要转移了,晚上又要摇铃铛了。

下午快吃饭的时候,老山鹰把我叫到了他的屋里,递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啥也没写,空白纸一张。老山鹰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这是你家给的回信。”

我的脑袋嗡得一声,当即一片空白。这是啥意思?不愿意花钱赎我?真要是这样,我要么是地主少爷的下场,要么只能留下来当个小土匪了。

老山鹰把我拉到炕上坐下,低声说:“人这辈子,吃喝拉撒睡,搁哪活不下去?叫我一声爹,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也不知道说啥好,正准备问问家里的情况,外面忽然“啪”的一声枪响。紧接着,一个声音大喊:“不好了,来跳子了!”土匪嘴里的“跳子”,意思是专门来剿匪的官兵。

我和老山鹰赶紧冲出门,就见外面一片混乱,哒哒哒的机枪声越来越近。

老山鹰急了,抓过身边的麻脸土匪,指了指我说:“带着这个崽子一起走,可别弄丢了!”

麻脸土匪点了点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着就往林子里钻。没想到,刚走了三五步,一颗子弹迎面打在了麻脸土匪的脑门上,他哼都没哼都倒下了。

我吓坏了,愣在原地。远处的官兵越来越近,子弹从身边不断飞过,我扭头一看,老山鹰正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面,死死盯着我。我想跑,但迈不开腿,老山鹰大喊:“快跟我跑,在跳子眼里,你也是胡子!”

我知道现在往山下跑,大概率会被当成土匪,乱枪打死。但是,跟着老山鹰逃跑,那就真的是土匪了。

我看着老山鹰,他也死死盯着我……

片刻之后,我转身开始往山下跑,宁愿被打死,我也不能跟着土匪走。没想到刚跑了几步,我就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下子扑倒在地,滚到了杂草丛中。我的脑袋好像撞到了什么,当即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所有人都走远了。我擦了擦脑袋上的血,探出头看了看,确实没人。树林里静得可怕,以前晚上总能听到风吹树枝的哗哗声,今天晚上也没有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之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了两户人家。当时我又渴又饿又累,于是上前敲了一户人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我就在外面喊:“行行好吧,我刚从土匪窝里跑出来,就想讨口吃的!”

屋里有了动静,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红薯被扔了出来。我捡起红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之后感觉好了一些,虽然还是很累,但我不敢停下来。土匪虽然跑了,但说不定还会回来,我必须跑远一些,越远越好。

第二天下午,我才走到一个屯子,有人给了我一些吃到,告诉我回花甸子村的路。就这么,我一边讨饭一边走,走了三四天才到家。

我进门的时候,全家人都愣住了,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流着眼泪扑过来抱着我,嘴里喊着:“我的娃啊,你是咋回来的啊?”

我终于回来了,几天后我鼓起勇气问父亲,为啥一直不回信。父亲满脸诧异,说自从我被绑走,家里人就一直打听,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就是没有任何消息。等了几个月时间,根本就没有收到土匪的信……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我常常做噩梦,梦里总能听到铃铛的响声。更可怕的是,我常常梦到一棵大树,老山鹰从树后探出脑袋,死死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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