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这样年轻,活像个猫脸小男孩。”看到报纸上刊登的胡适的照片,母亲和姑姑笑得直不起腰来。

张爱玲记得母亲说过,她们同胡适在一起打过麻将。两个女人常在家念叨胡适的名字,这是张爱玲对胡适最初的印象,可年幼时,她并没有见过他。

此后,她开始阅读父亲书架上的《胡适文存》和胡适注了标点符号的《海上花列传》,可以说,从那时起,胡适就在张爱玲幼小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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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正因如此,1955年,当35岁的张爱玲收到胡适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亲笔信时,她简直太吃惊、太兴奋。

3年前,她从内地迁居到香港,由于被怀疑是内地派来的特务,几乎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幸亏自己年少成名,借着“女作家”的名气,才在美国驻港领事馆新闻处谋了一份翻译的工作。

两年后,她出版了第一篇长篇小说《秧歌》,小说出版后影响很大,《纽约时报》的书评专栏连续两次发表了评论。

至此,张爱玲认为可以拿得出手了,当即寄了一本给远在美国的胡适,这是她与胡适正式交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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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胡适的回信很长,除了对她的作品给予了肯定外,还在寄回来的书上圈圈点点做了批注,张爱玲兴奋极了,很快便给胡适回了一封信。

由于对胡适太过敬重,她的朋友竟然帮她保存了这封信的底稿。几番书信来往,张爱玲与胡适之间似乎又多了一份亲近。

诚然,世人皆知张爱玲高冷孤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尽管胡适在中国文坛是一个高山仰止的存在,但在她红极一时的那几年里,亦是对这位文学大师说过不怎么恭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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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读书时的张爱玲

在《诗与胡说》里,她写道:“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得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

犀利的语言,处处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娇。

可是,短短几年时间,一向孤芳自赏、不屑见人的张爱玲,为何会一反常态,在与胡适从未谋面,也没有任何交际的情况下,主动寄书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张爱玲有着她自己的小心思。

一来,她想借此试探胡适在文学上的眼光;二来,也想试试胡适是不是世故之人。因为接下来她有一个重大的计划:前往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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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是的,张爱玲来到香港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时间里,她始终心不在焉,一直把香港当成一块跳板。

在这座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里,她竟找不到一丝归属感,在上海,她已经没有家了,香港也未必不是一个伤心地。

时光荏苒,岁月却未必静好,千帆过尽,她的人生捉襟见肘,在香港又饱受挫折,她太需要换个活法。

她的目标是美国,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天地,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1953年,美国颁布了难民法令,这让在黑暗中苦苦煎熬的张爱玲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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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难民法令规定:允许学有所长的外国人迁居美国,并可以逐步过渡为美国公民,其中远东地区指标为两千人,主要给居住在香港地区的大陆人。

毫无疑问,张爱玲符合这两个最关键的条件,她第一时间向美国领馆提出了入境申请,“美国驻港领事馆新闻处”的负责人麦卡锡,为她做了担保人。

就是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张爱玲与胡适频频通信,目的不言自明,就是为自己未来在美国的发展铺平道路。

她给胡适寄书、写信,绝非一时雅兴或以文会友,她是张爱玲,她向来没这个兴趣,更不符合她彼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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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她从小就知道胡适,为何却在35岁时才表露出自己的仰慕之情?她与胡适联系,实在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毫无疑问,张爱玲是敏感的、自尊的,当然也是脆弱的,她写给胡适的几封信看似随意为之,实则圆滑、世故。

怎样开始,怎样结束,怎样暗藏玄机,怎样点到为止又能暗示心迹,每一个字都满怀心事,处处透露着她的无奈和女人隐隐的心机。

这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女人,对生活想要从头再来的一种渴望。

那一年秋天,张爱玲如愿以偿来到美国,刚刚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地同闺蜜炎樱一同去见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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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左)与张爱玲

胡适的住所在纽约东81街104号五楼H号,那是他当年卸任“驻美大使”后租赁的旧房子。

彼时,胡适与妻子江冬秀早已年过花甲,本该颐养天年的日子却过得清贫而落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靠着为数不多的一点儿积蓄过活。

正所谓“门前冷落鞍马稀”,相较于昔日做大使时的无限风光,如今的日子可谓云泥之别。

老蒋将他困在美国,而大陆早在他拒绝邀请、登上前往美国的邮轮时,将他列为了“战犯”。

身在异国他乡,没有事业,没有朋友,儿孙又都不在身边。不得不说,这是胡适一生中最黯淡的岁月,他的心情简直灰暗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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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而这一切,来美国之前的张爱玲并不知情。她在陌生人面前本就萧索,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表面上却一片冷淡。

那天,她和胡适面对面坐着,长时间的拘谨,让她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倒是炎樱显得健谈一些,胡适夫妇都很喜欢她。

也许是怕张爱玲干坐在一旁受冷落,江冬秀特意给她们端来了两杯茶。

喝着胡夫人泡的茶,张爱玲才渐渐感觉到周围人的气息,可正是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又带给她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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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江冬秀

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张爱玲和炎樱只是略略坐了一会儿,和胡适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对张爱玲来说,也算达到了目的,总归是让胡适知道:我到美国来了。

反而是炎樱对这次见面十分兴奋,过了几天,她跑来对张爱玲说:“喂,你那位胡大博士在美国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

关于这一点,张爱玲当然是知道的,她来美国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女版的“林语堂”,可她仍是对胡适敬重有加。

也许,在张爱玲看来,林语堂那些《京华烟云》之类的小说,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可胡适的学问,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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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眼看来到美国一个月了,张爱玲并没有得到胡适任何实质的帮助,在美国的一切仍是没有头绪,求职更是不得要领。

虽说吃喝都在炎樱那里,但终非长久之计,她是如此不愿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后来,炎樱认识的一个朋友出主意,要张爱玲申请美国难民营的宿舍,不过手续上比较麻烦,她的心里也有些隐隐的担忧。

没有头绪的未知的生活,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废旧铁丝,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又一次想到了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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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

尽管她知道,也许他并不能给予自己实质的帮助,但她只想去找他聊一聊,其实,她当下的境况,胡适又怎会不知?

在胡适的书房中,胡夫人送上一杯茶后,就退了出去。对张爱玲来说,能坐在胡适的书房里,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慰藉。至少,他们的关系比上一次更近了一些。

那天天气很冷,房间里没有暖气,人坐一会儿便开始缩手缩脚。张爱玲的对面是一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

书架的格子里摆满了一叠叠的文件夹,很随意,毫无章法,有很多都露出一截子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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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那些纸条密密麻麻的,整理起来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心力,张爱玲一看见就感到一阵心悸,那是她万万做不来的。

张爱玲脸皮不薄,却向来不太爱说话,面对胡适,更像面对神明,不敢妄语。

那一天,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寡淡,张爱玲很害怕,害怕冷场,害怕尴尬,她心里紧张极了,好在手上握着江冬秀泡的热茶,总算有可以抓住的东西,不至于让整个人无休止地空落下去。

面对后辈,胡适倒没什么顾忌,有时候开口说几句,有时候就不说,就这么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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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两个人也有谈得热烈的时候,比如说起大陆,说起上海,他们的共同语言似乎就会多一些。

感恩节那天,炎樱带着张爱玲去见一个美国朋友,那天吃的是烤鸭,张爱玲很久没有如此大快朵颐了,吃得满头大汗,加上饭店的暖气开得足,她便脱了外衣。

吃完饭,她和炎樱告辞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外面已是灯火通明,风吹着两片落叶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阵子。

“这里太像上海了,深灰色的街道,晶莹剔透的霓虹灯,简直和上海一模一样……”深秋的凉风,像酒一样醉人,张爱玲不免有些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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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两个人兴致都很高,没有坐车,一路暴走,也许是烤鸭吃得太多,抑或是冷风吹得难受,回到家后,张爱玲便狂吐不止。

刚刚将胃里的食物全部吐干净,电话铃便响了,是胡适打来的,邀请她一起去吃火鸡。

张爱玲自是受宠若惊,所以才更加愧疚,“适之先生,我刚刚和炎樱吃了馆子回来,吃的是烤鸭,也许是为了照顾我们中国的胃口,可惜我刚才全吐了。”

她能听出来,电话另一端有一点遗憾。

几天后,张爱玲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美国难民营的女子宿舍同意接收她了,她很高兴,当即收拾行李搬了过去。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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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可是,她光顾着高兴,完全没有想到“难民营”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可想而知,居住在那里的不是穷愁潦倒的酒鬼,就是一些絮絮叨叨、终日抱怨的疯女人。

住了一段时间后,张爱玲有些不堪忍受,却又无可奈何。费尽周折找来的房子,总不好再搬回去。

有一天,胡适到“难民营”来看望张爱玲,他不请自来,反倒令张爱玲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请他到“客厅”里坐坐。

这个“客厅”并非张爱玲独自享用,而是整个难民营共用的一个大厅,黑洞洞的,足有一个小礼堂那么大,空落落地放着一些旧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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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难民营的干事鼓励这里的居民每天到这里喝下午茶,可是没有人愿意去,住在这里人,谁有那个心情?

张爱玲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带着胡适东看看西望望,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

“蛮好,蛮好的,你住在这里。”胡适边看边说。

张爱玲只是附和地笑着,她实在不明白,都住到难民营里来了,还好?到底好在哪里呢?

“客厅”中昏暗的光线有点沉闷,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胡适一路东张西望,似乎对张爱玲的现状感到很满意,嘴上不停地自言自语:“蛮好的,真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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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

张爱玲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并不是在说敷衍的话,也许他说的“好”,不是指物质上的现状,而是指她并没有什么虚荣心。

过了一会儿,胡适要告辞了,张爱玲送他到大门外。她的外衣脱了放在“客厅”里,没来得及去拿,两个人就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说着话。

那天风很大,也有点冷,她只顾着和胡适说话,并未察觉。一阵风吹来,她不禁抱紧了胳膊。

两个人站定,互相望着,彼此都没有说话,在这寒风萧瑟的午后,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没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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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胡适走了,她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只觉得凄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的一道裂痕,阴凉的风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这是张爱玲与胡适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告别。

转年2月,张爱玲离开了物价高昂的纽约,来到美国东北部,生存问题依然迫在眉睫。

她决定不再求职,而是仿效美国一些作家,向一些文学组织寻求帮助。好在新罕布什尔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同意了她的申请。

在这里,她遇到了年长自己29岁的赖雅,在炎樱的见证下,两人正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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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丈夫赖雅

这一切,张爱玲都写信告诉了胡适,她和胡适的通信并不多,但关于自己的重大变故,她都会告诉他。

后来,张爱玲申请到写作资助,需要担保人,张爱玲写信给胡适,他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1958年4月,生活上入不敷出的胡适,实在无法在美国继续生活下去,决定返回台北。

返台4年后,在“中研院”第五次院士会议上发表演讲时,胡适突发心脏病,倏然辞世。

“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的消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只惘惘的……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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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1967年,张爱玲与赖雅这段维持了11年的婚姻,最后以赖雅的辞世而告终。

此后的几十年,张爱玲一直离群索居,3年搬家180次,几乎从未停止过逃离。胡适离世后,再没有人知道,那几十年,她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遗体被发现,这时候距她去世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她穿着一件暗红的、褪了色的旧旗袍,衣衫整齐神态安详,躺在门前一方蓝灰色地毯上,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她的身边放着一只黑色皮包,装有遗嘱和证件。

在遗嘱中有这样的一句话:“不要查看我的遗体,不要举行任何仪式,将骨灰随便抛弃在荒漠无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