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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谢谢文辉兄接受访谈!看相关资料,你的第一本小说集名字叫《布衣心情》。你的老家具体在哪里?什么契机让你开始喜欢文学?

赵文辉: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布衣心情》,1998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2000年有幸荣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青年作家优秀作品奖”。入围消息在《大河报》公示,当时在卫辉顿河店乡政府上班的安庆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的老家叫南姚固村,隶属于辉县市,这是一个比较著名的旅游城市,南太行把它最锦绣的一段留给了我们,八里沟、宝泉和挂壁公路郭亮,一说大家都知道。南姚固村的来历县志里有记载,是元朝姚枢退隐时所建,儒学名村之一,文脉流长,读书习字之风甚热。目前,这里出了中国作协会员一名,省作协会员8名,中国书协会员一名,还成立全省唯一的村级作协。

我最早喜欢文学应该是受武侠小说的影响,初中时期喜欢读梁羽生和金庸的那些小说。当时,我还和班里一个叫李连发的同学合写了一部武侠小说《燕山双侠》,其实我俩连燕山是哪里的都不知道,全是靠想像胡编的。另外,我就是受广播剧的影响,我对路遥的《人生》听得如痴如醉,之后很长一程时间,一直在寻找生活里的刘巧珍,从不敢以高加林自拟,只想做个幸福的马栓。

上了中专以后,我接触到一些文学书籍和文学杂志,才开始写作投稿,走上了这条路。

李勇:你发表第一篇小说是在哪一年?具体是什么情形?

赵文辉: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作品叫《苏门山散记》,小说不像小说散文不像散文,发表在1989年7月7日的《新乡晚报》副刊。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在一个叫“赵固轧花厂”的乡棉站当棉检员,孤独和失意促使我向文学靠拢得更近,看书,写作,记笔记,买邮票信封,忍受着棉站出纳的一张臭脸去会计室要方格稿纸,星期天骑车去60里外的县城报刊亭买杂志,这就是八小时之外的生活。一开始,我写的都是报纸副刊文,那种略微带点虚构成分的生活随笔,一直到1993年,发表在《短篇小说》第3期的小小说《小玉》,被《小小说选刊》第6期转载,我才真正有了文体意识,确定了自己的文学方向:写小说。那一年,我的小小说《小玉》和短篇小说《挡车工小丽》双双获《短篇小说》年度奖。

因此,很多时候,我把《小玉》当成自己的处女作。

李勇:我不了解你早年读书的情况,你生于1969年,20世纪80年代文学火热的年代应该是有经验和记忆的。自己走上文学道路,是不是跟这种经验和记忆也有关?

赵文辉:说到这个问题真是脸红。我的小学和初中在农村上的,除了语文课本,除了武侠小说,一本文学作品都没看过。我上的中专叫新乡供销学校,前身是新乡地区财贸干校,给供销社培养实用人才的,根本没有那种想象中的文学氛围。我上课看《小说月报》,老师逮住就把书没收了,投稿时已是20世纪80年代末了,错过了作家们经常提到的把信封剪个角就完事的时代。我当时看的最多的就是文学杂志,喜欢哪篇就多看几遍开始仿写,写完就按杂志上的地址往外投稿。“泥牛入海”这个词在我身上应验了,发表不出来挺着急,又投师无门,只好上文学函授:《飞天》《三月三》《短篇小说》《百花园》《中国校园文学》《女子文学》,工资花这上面不少。不过当时的编辑非常负责任,一篇小小说,能给你写几页指导意见,比原稿还长。

李勇:我看你的自述,2000年的时候您参加的河南省文学院研修班,那时候三十出头,应该是很年轻了。参加这个研修班,当时是需要什么条件?那时是不是很受鼓舞,所以接下来几年才决意做一个比较纯粹的写作者?

赵文辉:我参加河南省文学院高研班是由地市作协推荐的,发表过一定作品、年轻化、热情高,好像就这些条件吧,新乡学员最多,一共6个,冯杰、安庆、尚新娇,王春花、王保友和我。那个时候,南丁、张宇、孙荪、李佩甫、墨白等名家悉心授课,对学员爱护有加。我们之前被老师们的作品震撼过,崇拜得要命,这回“见到下蛋的鸡了”,自然激动得不得了。埋头听课之余,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能写出《学习微笑》《活鬼》《败节草》这样的小说,单位、家里的事统统抛在了脑后,皈依文学之心日盛。

当时我是县里最大一家超市的副总,学习结束后觉得这份工作有碍创作,干脆写了辞职报告,去《新乡广播电视报》当了一名副刊编辑,后来《平原晚报》创立,又去那里接着编副刊。安庆也把顿河店乡党办主任辞了,去新乡作协编内刊《牧野》。尚新娇在我俩之前就把辉县房管局的正式工作辞了,来《新乡日报·晨刊》当编辑。其实做到我们所有人头里的是尉然。这家伙入学前就下岗了,还离了婚,花500元在县城租了一间房,过着“专业写作”的独居生活。读书期间,他已经写出了让他一夜之间暴得大名的小说《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

李勇:看你自述里,您做了几年纯粹的写作者之后就又回到老本行了。是不是因为尝尽了写作的甘苦?甘肯定不如苦多,不然也不会又重归老本行了。

赵文辉:李教授,不是回归老本行,是丢下创作开始开饭店,用这种方式来养家糊口。在新乡编副刊那几年,我是啥也不想,一门心思把小说写好。为了减少与外界联系,我把手机号销掉开通了一个小灵通,很少告诉别人。我姐的面包车让交警扣了联系不上这个在报社上班的兄弟,她气得把电话都摔了。就这样不管不顾、昏天地暗地写了几年,我的中短篇小说“攻克”了很多期刊。当时,我上有老下有小,微薄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经济非常拮据,一次水果都没买过,那时,我和安庆到处找房租低的房子,大热天住在顶楼,没有空调经常夹着席子去公园睡觉。尉然来访,他也跟我们一块夹着席子去路边公园凉快,到后半夜才返回出租房。

2006年年底,我开始向生活妥协,创办了一家婚礼主题酒店,用的是我的第三本小说集的名字——豫北乡下。

李勇:一边写作,一边当酒店经理;或者说一边当酒店经理,一边写作。一个人同时做两件事,确实不容易。更何况作家这个活,是需要“沉潜”的,专心致志都不一定能做好。但生存,又是我们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所谓“生命第一要义”。我看你自传里说了两次决意离开俗务,投身读书创作,这很不容易啊。文学在这个年代又带不来多少名利。所以我觉得,你的离开和回归,从根本上说应该还是对文学有一种绕不开的,或者说挥之不去的情结吧?

赵文辉:对小说真的是割舍不下,可是酒店的节奏陷进去就不好往外拔了,文学一下子和我成了陌路。整整八年,就看了几本书,写的小说更是屈指可数。因为开酒店打开了自己,跟县里和村里很多人建立了往来关系,红白喜事都要参加。每天一睁眼都有一大堆杂事在等着你,永远都处理不完,既没时间思考,也没时间厌倦。搞得我越来越心神不定,这种密不透风的日子要把我毁了。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写道:“我们的生命在琐事中浪费掉”,这话一点都不假。

作为一个生意人,对小说又不死心的家伙,我的真实感受是:挣钱是上瘾的,也是痛苦的,因为手中的笔迟迟不能开始。稠密的生活固然能带来丰富的创作素材,但是对创作也是一种阻挡和伤害。正如卡尔维诺所说:“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2016年下半年,我痛下决心,把酒店股份让给一部分员工,一头扎进了家乡的深山。第二年,酒店彻底被转让给了一个同行,做得非常决绝。

李勇:有人说你开酒店和写作相得益彰,写作和生意能互相成就。真实情形是不是这样?

赵文辉: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开酒店那几年,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我把赚来的钱全部买了门面房。这步棋走对了,每年的房租在豫北小县城足够一家人生活,作为一个体制外的人(我的确切身份是“城关供销社下岗职工”),再不用担心吃喝问题了。这对创作当然有益。另外在开店的过程中,我特别注意发现、收集原创性细节,始终相信一个好细节可以支撑一篇小说的说法。好素材总是不期而遇,增加了“餐饮人系列”小说的生动性和好看。这是有益的一面。

2018年,我再次出山,开了一家新店,就是现在这个豫北书香大酒店,疫情三年,算是没有死掉,元气可是大伤。为了打翻身仗,我一直守在店里,每天十几个小时工作量,创作又间断了。这样停停写写,写写停停,对创作是有损害的。写小说是门手艺活,停业的时间长了就会手生,每次回归,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作家不是一只水笼头,随时拧开就能哗哗出水。

李勇:看你这半生,一直在“餐饮人”和写作者之间兜兜转转。而你的写作,至少目前我看到的被大家称道的作品,都是和你自己这段(种)特殊的人生经历紧密相连。那是你独有的生活。它也成就了你的创作。你觉得这段生活,目前来讲,还有多少内容是你想写还没有写的?

赵文辉:2006年开店至今,干这一行已经18年了。其实我接触餐饮比这还早,1999年我在县供销社办公室工作,被下派到县社二级机构——华合酒楼任经理,干了两年。那段经历,我写了一个中篇《那一年的姹紫嫣红》,是写得最早的一篇餐饮人小说。这篇小说只是对那段生活的留存,个人情感注入的少,和现在这个系列里的其他小说不一样。

有那么两年时间,我“隐居”在太行山最深处一个叫轿顶山的地方,攻读“短经典系列”,开始审视我多年的酒店生活, 时常一个人为之动情。慢慢地,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跳了出来。我开始用文学的眼睛、小说的语言回味整理这些往事,着手我的“餐饮人系列小说”,我想认真地写写他们——我的服务员和厨师,写写餐饮人的卑微和不易,生活的失败和挣扎,还有他们心底深藏的阳光。

目前我已完成12个中短篇,以饭店厨师、服务员和客人之间的纠葛为主,着重于人的际遇,分别发表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性》《莽原》等期刊,部分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下一步,我打算写写菜品和美食,写写那些懂美食的人,目前手头就有一个中篇《知味者》在构思中。之前我读过一些美食方面的书,袁枚的《 随园食单》、梁实秋的《谈吃》、冯杰的《说食画》。想法也有一些,我想写写某些人旺盛的食欲,为吃不上可口的早餐而委屈一整天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卤肉、煮面手段。

李勇:我上一个读到的搞创作的餐馆老板,是荆永鸣,一个东北作家,当年在北京开餐馆,写了很多自己的经历,像《北京候鸟》等,当年影响还颇大。读后印象很深。读你的小说,常常会想起当年读的他的那些作品。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我孤陋寡闻,这类题材,除了你们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写?

赵文辉:我知道荆永鸣,也读过他的作品,《北京时间》《北京候鸟》《大声呼吸》等,是那几年很流行的底层写作,写得很棒,可惜他英年早逝,挺让人惋惜。餐饮这个题材,我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作家在写,特别是专门写这个的。偶尔涉猎餐饮的作家时常碰到,而且相当精彩,比如乔叶的《厨师课》,阿成的《私厨》,关于吃的人和事,真是写绝了,不愧是大师手笔。

李勇:写自己这种特定的餐饮生活经验,是不是也进行了一番考量和选择?有一个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过程?任何一个题材,就像一口井,都不可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题材本身生活内容有限,作家本人,尤其是读者,也可能会疲惫。你这个阶段是否有这种危机感——如果餐饮人题材写尽了,写厌了,怎么办?

赵文辉:我这个人天赋差,少才气,是靠笨功夫创作的,喜欢跟人“比肉”,靠数量获得认可。我写作“餐饮人系列”之前一直在写“豫北乡下系列”,写了80多个小小说、30多个中短篇,河南省文学院开过一个关于中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豫北乡下》的研讨会。我喜欢这种写作方式,完成这两个系列后,我会接着写“小中专生系列”。我是20世纪80年代的小中专生,由初中直接考上的中专,这一代人命运大多坎坷。那些转户口吃皇粮的先是风光得不得了,后来没进体制内的又都下岗了,生活非常不容易,他们连局长县长家的保姆、司机都不如。中国是不重视知识分子的,特别是基层,我们那一代的大中专生下岗的同时,那些官员家的保姆、司机、通信员都纷纷获得事业编,分布在各种岗位,有些初中都没上完,档案却被“完善”了。后来不少人还进入领导岗位,局长乡长,甚至县长,他们的文凭基本上都是党校发的那种。这个很不公平。

当然,写小中专生这个系列,我也不会仅仅为了表达这种愤慨。这样的话,格局太小了,我想挖掘这些小中专生身上宝贵的东西,那些金子般的思想品质。

李勇:这些创作系列目前得到哪些支持?我的意思是有来自作协或其他方面的支持,或者赞助?

赵文辉:目前没有得到过赞助,支持是有的,2023年年中国作协举办的“第一期作家活动周”,我以一个开饭馆的基层作家代表身份参加,见到刘震云、莫言等大师,聆听教诲,受益匪浅。我很珍惜这次机会,也很感谢省作协的推荐。

李勇:文辉兄作为一个一直在地方(非省城),靠自我勤奋和努力“起家”的写作者,应该是深味地方写作者的艰辛和不易了。在地方或基层,你觉得一个写作者面对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赵文辉:在基层,爱好文学的人也不少,我们县作协有80多个会员,文学活动也很频繁,但是能出作品的还是少数。自娱自乐的不少,参加活动好像就为了发朋友圈和抖音,收获点赞。大家发表作品也多是副刊文,文本意识浅薄,多数写的是文字不是文学,是故事不是小说。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想提高是有难度的,稍微放松,就会躺平。我时常提醒自己:做一个地方名作家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我很庆幸安庆距我不远,交往频繁,他的小说写得很棒,很稳,《加油站》《扎民出门》上过全国小说排行榜,入围过鲁迅文学奖。长期以来,安庆一直是我的坐标,我在追赶他。

李勇:你在“隐居”期间,用一年半时间读了100多本文学书籍,做了60本笔记。能谈谈你的阅读范围吗?哪些作家影响了你?

赵文辉:前面说过,我有八年时间没有看书写作,为了讨生活,为了钱(年轻时一心想做精神贵族,非但没有“贵”起来,还堕落成一个看见钞票就走不动的人)。后来我决心重返文学后,是打算从阅读开始的,有一段时间非常热衷向名家索求书单,墨白、乔叶、李浩……求教过好多位老师。

但是我发现自己有了阅读障碍,什么都看不进,捧起书看几页就打瞌睡。小说脑袋也锈住,拿起笔啥都不会写了。每年都把各种版本的中短篇和散文年选买齐,还带到了饭店,却没有一本能从头看到尾。直到有一天突然与“短经典”邂逅,一下子扎进去就再没出来。

我读的第一本“短经典”是科伦•麦凯恩的《黑河钓事》,第二本是罗恩•拉什的《炽焰燃烧》,第三本是理查德•福特的《石泉城》,它们像一道道新鲜香甜的菜肴,唤醒我的阅读味蕾。“短经典”和世界名著不一样,你不用仰头看它,也不用担心它的厚度,大多数小说集都很薄,一周甚至两天就能看完。这些作家很大一批都是国外的当代作家,书写的也是当下的生活,真诚而生气勃勃,另外就是中国作家想写不敢写的那部分,被日渐束缚的那些,令人震撼很有看头的那一部分,这里有。

读到《父亲的眼泪》时我惊呆了,厄普代克对生活有这么高超的描写能力。我读书有个习惯,手里没离开过笔,遇到好的句子值得玩味的地方就划下一道道横线。这本书可圈可点的地方太多了,几乎被我划了四分之一。还有托宾、福特、罗恩•拉什、特雷弗、科塔萨尔……一大堆让我瞬间就喜欢上的作家。我热爱一个作家的方式就是大段大段摘抄他的作品,抄一遍不过瘾,过一段时间还会再抄一遍,《南方高速》我看过三遍也摘抄三遍。我对书中的好句子有一个特别的叫法:“肥句”,这是我在做读书笔记时生发的一个词语。关于经典,有这样一个简单而生动的说法——经典是搁在书架上,以备一千次、一百万次被人取下的作品。“短经典”系列里,有不少作品当之无愧。

我是个“狠人”,把能买到的“短经典系列”都买了,有通读的雄心,就像以前购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一样。2015年,我接触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经典”,到2016年11月22日为止,当时这个系列一共27本书,除《孤独的池塘》《爱,始于冬季》《走在蓝色的田野上》3本未买到,买到的除了《回忆扑克牌》《狂野之夜》看不进去之外,其他22本全部看完,一周一本,最快一周两本。我总觉得不完美,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找到那三本书,高价买了下来。

接下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解析100个短篇。平时看完一部小说集,我会在目录处做标记,用对号、叉号和半对号来表示我的评判。我打对号的就算入围了,可是达到解析水准的篇目太多,一时间让我很踟蹰,最后不得不采用皇帝佬儿们的办法,使用了翻牌手段才确定下来。我是这样解析小说的:第一步写出故事梗概,第二步列出人物简表,第三步分析结构,第四步找出它的过人之处,第五步写启发,第六步是通过百度搜寻别人对这篇小说或作家的评论。解析的过程中,我对作家的文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他们使用的“零部件”也有了新的认识,总之,我就是怀着虔诚的心来学习的,他们都是我的恩师,无法回报的恩师。

我就这样打开视野,用“短经典”这条引线延伸出去,开始疯狂地购书。因为《孤独的池塘》,我买来整套的萨冈作品;因为《动物寓言集》,我买来科塔萨尔的《被占的宅子》《跳房子》《南方高速》;因为《父亲的眼泪》,我买来《鸽羽》《兔子跑吧》……因为“短经典”买来“中经典”,读到《杀手保健》,作者诺冬自称有书写癖好,每天不写上四个小时便会坐立不安,整天不踏实,她的抽屉总有一部书稿在等着出版商的到来。我一激动,就把她的其他小说都买了。

到此为止,我的阅读障碍彻底被治愈,“短经典”真是一剂良药!

李勇:在乔叶和冯杰的作品里,“豫北”提供了丰富的文学意象。这个地方南面黄河、北临太行,有着独特的人文地理,以及历史。你怎么评价你们这个共同的故乡?

赵文辉:我喜欢乔叶的小说是从她的短篇《取暖》开始的,小说里面那种要出大事的紧张感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当时我在《平原晚报》编副刊,拿着刊有《取暖》的《小说月报》去印刷厂校对报纸,一个老编辑手里也有一本同期杂志,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这篇小说。之后,乔叶的《打火机》《锈锄头》相继问世,发一篇转载一篇,直到《最慢的是活着》荣获鲁迅文学奖,我一直是她的追随者。2013年8月10 日,我在给乔叶的电子邮件里写道:“乔叶好,可否推荐几本书给我,在豫北小镇接触的文学氛围太寡了。文辉叨扰!”两天后接到回复:“呵呵,我最近在看《沉默的十月》《修补匠》《文学回忆录》《草竖琴》。觉得都不错。推荐你看奈保尔的书《印度三部曲》,都很好。”沿着她的阅读路线,我肯定会有意外发现,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还很想去她的出生地杨庄看看。后来我买齐了乔叶的小说,开始拆卸她的中短篇,做了两本笔记,取名《乔叶研究》。

冯杰是我在河南省文学院高研班的同学,又是我们新乡人,接触比较多。他对豫北大地的感情都融入血液里了,故乡成了他一生的心灵基因,他用诗歌和散文表达还不够,又使用了丹青。冯杰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化性作家,是我们中原的汪曾祺,望尘莫及。

刘震云、乔叶、冯杰、安庆,都是豫北大地孕育出来的作家,各具特色,我喜欢他们,也期望用作品加入他们的行列。乔叶在陈仓给她做的访谈里写到:“我们那里有个很好的基层作家叫赵文辉,他有一本小说集叫《豫北乡下》,我给这本书写过序。其中写道:提笔写下‘豫北乡下’这几个字,我不禁恍然。其实,哪里用得着我的拙手?有现成的序已经在这里了。这序,早在我们动笔之前的几千年就开始铺展,开始弥漫,直至浸入我们作品的字里行间,并延伸到纸外所有的空白。这序的作者所执之笔浩大如椽,它所用之纸,更是季节更替无垠无边。——没错,这序的作者,就是我和文辉兄共同拥有的豫北大地。对于我们所有生养于此的文学之子来说,豫北大地真的就是一帧浩荡深邃的长序。不,更确切地说,就是一个能量无穷的大母亲,分娩和养育了一切篇章。”

乔叶说得很好,很慰贴,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李勇:你是由小小说转向中短篇的,能谈谈它们之间的相连和冲突吗?我曾经和一位杂志主编交流,他对于小小说写作很有见解,认为小小说其实可以好好酝酿,经营成格局、气象、规模都更大的作品。大作品要慢慢涵养,要憋住,要养气;那种小灵感、小机巧、小冲动,则会“泄气”。你怎么看?

赵文辉:我非常赞同这位主编的意见。小小说和短篇小说一样,是一种能以少胜多、非常有力量的文体:衡量一个人的作品不在字数多少,如果你写了一篇又强烈又含蓄的短篇小说或小小说,人家读了就像读了一部长篇小说似的,那么这个作品就能长久。如何使自己的文字更有力量,首先要在语言上下功夫,尽管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我还是日复一日不停地阅读,不停地发现和尝试,进行自我训练。卡佛对语言的力量提出过要求,他说:“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他还说:“写一句表面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也是可以做到的。”另外,小小说和短篇小说还有一个共同的魅力,就是意境深远,它们的空白可以由读者的想象力来填充。优秀的作者会把一片有意义的花瓣吹到读者手中,不必去伐倒一整片森林。正如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在评论契诃夫时曾经打的比方:“短篇小说好比是一座陌生房屋前一扇半开半掩的门,刹那之间,旋即关闭。”这是短篇小说的限制和难度,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小小说也是这样。随着读者的口味逐渐世故、多变和现实,总结性的结尾越来越少。短篇小说越来越推崇开放式结尾,提出主题而不解决,预示高潮但又回避。以前,我们相信的好小说标准,要有一个完整而吸引人的情节,结尾要有力,所谓“寸铁杀人”,几乎被时下的短篇小说全盘否定。小小说读者传统的阅读习惯还是喜欢有头有尾的小说,短篇这种结尾方式在小小说根本行不通。

李勇:其实,不管是小小说,还是大小说,今天都是一样的处境:边缘化。这是文学,确切地说是严肃文学或纯文学,在今天的现实处境。你觉得,在这种环境下,支撑你一直写下去的动力是什么?

赵文辉:我也怀疑过自己,呕心沥血的“餐饮人系列小说”究竟有多大意义?年过半百了还是这么平庸,在中短篇上不知道还有希望没有?

然而,小说的魅力让我欲罢不能。2016年5月我第一次接触卡佛的小说,一拿起就放不下,收在“短经典”里的这本集子的名字是《我打电话的地方》。接下来,我把所有能买到的他的小说都买到了,还有“守望者访谈丛书”里面的那本《雷蒙德•卡佛访谈录》,阅读中一次次哽咽,为他的坎坷和早逝唏嘘不己。我受他的影响很深:我在打印部制做了一打又一打3×5的卡片,用来摘抄“肥句中的肥句”,张贴在书房和办公室的墙壁上;这几年,我的创作也不由自主在模仿他,最接近卡佛风格的是发表在《长江文艺》2023年第4期上的短篇《喷嚏》,再现了2002年我对失去工作的恐惧,是卡佛短篇《保鲜》的翻版。我在解析完《圣母的馈赠》一文后喟叹不已,留下这样的感叹:“这篇小说的意境和情绪非常独特,一个遁世者或归隐者的心路历程,如此抓人,看完深深惭愧。自己的文字功力,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小说。最后自己对自己喊话:像文中的修行者那样去修行吧,老赵!”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像迷恋卡佛一样迷恋起威廉·特雷弗,把他四本短篇小说集《雨后》《山区光棍》《第三者》《出轨》买来,一一研读,他的文风给了我很多启发和指引。隔一段时间,我会拿出几篇温习一下,就像突然想吃我们新乡的红焖羊肉和世魁牛肉一样,馋得不得了。

阅读的过程中又遇到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她的经历很励志,我对年龄的担忧也被解决了。天津的尹学芸老师,我正在解析她的全部作品。

到这个年龄,矫情和多虑都不需要了,一句话:写就是了。

感谢李教授的访谈,对基层作家的的关注。

(原文载《南腔北调》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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