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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继志

儿子嫌我磨蹭,在楼下连连摁着喇叭,“嘀嘀”的我只好心一横一一也就这样了,下楼上车吧!

随着汽车轱辘一转,儿子手中的方向盘立马把我定向为一个地道的收租者。

你说这叫什么事呀?我怎就变成一个地主老家伙了, 一想这事儿,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事由源于四十年前农村那场大改革,当年我家住在一个叫野窝的村里,老婆孩子是农业户,依据政策规定,我家分到十亩责任田。那真叫一个高兴哇,有经历的人都知道,那种高兴是积蓄了多少年的沉默才 释放出来的。望着属于自家的几块土地,我和老婆站在田头,老婆兴奋地对我说,俺心里爱的想在这块地里躺躺,再到那块地里躺躺!我不说爱的要躺,心里也是乐的直翻牡丹花。

那年我三十出头,有活力,在乡镇医院当会计,单位离家不远,只要有闲功夫,我便骑自行车回到村里,帮老婆料理地里的庄稼。虽说我和老婆不是种田能手,但秋天收获的玉米谷子,大豆黍子,也能装得瓮满囤尖的。

过了些年,不觉头发白了,我成了老头儿,老婆变成了老伴儿。种地的能力小了许多,只好把离村远的几块地归还村委会,留下三亩傍村地慢慢种。

又过了些年,我家进城了,种地的事只能考虑放弃,可又舍不下那三亩傍村地。于是就把这三亩地托付给村里一个叫宝宝的人家来种。他是我本家侄子,一族一姓,总比外姓人有情份。当时说的好,他种我三亩地,每年给我一百斤黍子。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有情有义的优惠,他乐意,我也放心,一种口头协议就这么说好了。

可叹我年龄大了,自行车骑不动了,野窝离城又那么不方便,几年一直没回过村,也一直没跟宝宝要过一粒黍子。

我明白世上的事就这么难,欠要的越没要,越难要,欠给的越没给,越不想给。按我的想法,干脆让宝宝白种下去好了,反正土地是国家的,咱家又未能出力经营。可老伴儿念念不忘,还振振有理地说,这是国家给咱的权力,为啥不要?今年儿子买了车,回野窝是方便了,这就加剧了老伴儿向宝宝要粮的决心。我拗不过她,让她去,她晕车,只能由我唱这出地主收租似虎狼了!

去往野窝这条路,是县城通大南山的主干线,野窝座落中间。

我年轻时,这条路还处于艰难曲折中,骑自行车下趟城,途经一条河,二道山圪梁,一路坑坑凹凹,耗两个小时才能听到县城街上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如今我老了,可人家这条路却是青春焕发了,油光发亮的沥青路面和年青后生的脊背一样宽厚平坦。走在这样的路上,无论开车的还是坐车的,都感觉舒服,还提精神。

我抬腕看表,刚好四十分钟,汽车抵达野窝村口。

嗬,村口建起新牌楼,街面摆上了垃圾桶,。村边的房舍全部粉刷一新,雪白的墙壁,黑色的踢脚线。够新鲜,够刺激,虽是面子上的事,但对我这样上年纪的回乡人来说,心脏肯定潮涌,有文化没文化都会有一番乡愁的感慨。

不少老房子还在,这不由会忆起它们的主人,声容笑貌一个个我都能想起来,可惜这些人有的作古了,有的下城了,在村里遇不上面儿了。

我吩咐儿子开车在村里转了转,水泥街面干净整洁,整个村貌显的安静祥和,可细琢磨,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正是深秋季节,收获后的庄稼人喜欢坐街,东一圪嘟男人,西一圪嘟女人,你讲故事,我逗趣儿,嘻嘻哈哈,有荤有素,谁都不觉天长。

今儿我就纳闷,转了半个村子,这种现象没撞见一处?

戏台院曾是全村最宽绰最热闹的地方,不料,放眼过去,甚为冷静,倒有一座奶奶庙蹲在那里,霸气十足地和新农村建设形成并举之势。这让我心里不由一沉一沉的不想看它。

还好,奶奶庙的台阶上稀稀寥廖坐着几个熟人。我让儿子停车熄火。我满心欢喜地推开车门下车,以喜出望外,看见你们格外亲的笑脸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都在这儿坐着呢?

我一边问候,一边掏烟挨个递过去。

有的接了烟,淡皮淡水的回一句,你回来了?

有的接了烟,话无一句,只是咧咧嘴,牙帮一露,分不清是牙疼的,还是和我打招呼?

还有个年轻人,面无表情,迟疑地看我。这我理解,我在村里住的时候,他才炕沿高,早把我给忘了。

他们谁都不说话,不知为啥?他们不说,我说。我给自已找话题,问今年一亩地能产多少玉米?需用多少化肥?我给自已找安慰,从播种机扯到自来水。为了解脱尴尬,故意哈哈大笑……

这待遇分明验证一句老话,"人走茶凉"‘,你不在村里住了,回上一会儿,能给人家带来什么好处?能给人家办什么事?所以呀所以,你就努力理解吧!

儿子和我不一样,不耐烦地回到车上,不合时宜摁了声喇叭,显然这声喇叭摁的没礼貌,可我热情过度也不见是好事。

借着喇叭的催促,我抱拳和他们作别,忙忙地钻进车里,细想,没人对我说三道四,可我为什么有了逃离心理呢?我有些责备自已,又有些捉摸不住自已。

儿子探手帮我把车门关好,说道,爹,你这不是拿自已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吗?

我叹口气说,爹这是在体现自己不忘本啊!

儿子担心地问,爹,下一步宝宝哥会不会也给咱这样一付冷面孔?

我说,不会的,爹早有思想准备。说着我用手指了指车上的一个手提袋。

儿子不解地说,爹你对谁都这么自作多情,合适吗?

我不理他,让他开车,下一步就是宝宝家。

手提袋里是两瓶“红盖汾“一包猪头肉,县城有名的李氏熏肉。这也算我的一片小心眼儿。宝宝的脾气我知道,嗜酒如命,只要喝酒,没有办不成的事,虽然粗鲁,但也是一位懂情懂义的汉子。

宝宝的院大,街门阔,我让儿子直接把车开进去。

我下车拎着手提袋,边走边喊,宝宝,宝宝,在家没有?叔叔看你来了!

手提袋里的"红盖汾"探出两颗鲜亮的小脑袋,喜盈盈地跟着我要认识新朋友。

儿子走在后面,笑眯眯看他爹如何扮演收租者。

宝宝和他媳妇一看是我,脸上确实绽放的是真诚的笑脸。

宝宝小我十多岁,当年他和媳妇处对象时,骑我的车戴我的表,吸引的这媳妇眼睛忽丢丢怱丢丢在宝宝身上打转转。领证时她的年令和法定年令差两月,是我通融了乡里的民政助理,这才把结婚证领了。

有这感情基础,我在他宝宝炕上大歇大坐,他能说不应该吗?

农村的待客习惯就是请客人炕上坐,坐中间。没有茶水,白开水泡点杏干,再放点糖,就是好招待。

宝宝媳妇用老旧的升子舀了一升炒熟的葵花籽,往炕上一倒,敞开牙口嗑哇!

这种淳朴的招待,我早已习惯,当年在村里时,我也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宝宝的眼睛早就盯见那两瓶“红盖汾",却故意说,叔叔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哩。

我说,叔知你好这一口,忘不了你!

我把酒肉从手提袋里掏出来,让宝宝媳妇先切一盘猪头肉,我和宝宝要来个喜相逢。他家没有盘碟,有大碗,满满切了一碗,往炕上一放,酒杯一举,我和宝宝头对头,不到晌午就喝开了。

我儿子还要开车,喝酒没他的份儿,让他坐炕沿上瞅着吧。

碰过两杯,我明白今儿的中心任务进入程序了。我一高兴,觉得宝宝太像鲁迅笔下的闰土了。

有了酒,话就稠了,从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扯到现在村里的老人谁死了,谁还活着。谁家的小子买了个四川媳妇。谁家的闺女跟着养蜂的跑了。还聊到戏台院的奶奶庙和村委会的健身房。

提到奶奶庙,跨在炕沿上的宝宝媳妇就来劲儿,左一个佛主会保佑,右一个观音老母会显灵,听得出她是奶奶庙的虔诚跪拜者。

我没有迷信意识,不愿听这些无稽之谈,岔开她的話匣子,问她,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啥情况?

宝宝媳妇告诉我,大儿子还住在村里,俩口在乡里的砖瓦厂上班,孙女已十三岁,该读初中了。二儿子在北京打工,跟着师傅学厨艺,今年二十八了,还没媳妇呢。

我接住说,赶紧娶哇!

宝宝媳妇无奈地一笑说,瞧叔叔说的轻巧,没钱没房,拿啥娶?如今的农村闺女,订婚先要城里的房,难哩!

我不好再说什么,不是自己的事,说啥话都显风凉,只好缄口不语。

喝酒的人不晓的太阳公公的腿有多长,我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宝宝也觉出该是准备午饭的时候了。问我,叔想吃啥饭?

我随机应变说,吃糕哇,叔叔想尝尝你家今年的新黄米糕!

我这么说,是带着意思的,糕就是黍子,黍子就是糕,这么简单的联系,你宝宝应该想到,今儿你叔回村干啥来了?我不好意思开口,你不能忘了吧?

不知宝宝喝酒喝麻木了,还是故意装糊涂,黍子的事一字未提,连催着媳妇蒸糕去。

看来宝宝和年轻时不一样了,我低估了他的成熟和变化。

宝宝媳妇迈着轻快的脚步到厨房去了。再看看宝宝一脸没那回事的样子。我心里一阵不爽,仰脖喝干了杯里的残酒。

宝宝媳妇的糕上炕了,金黄黄,香灿灿,白菜粉条烩着我带来的猪头肉,好饭菜。儿子吃得大快朵颐,我却吃得没滋没味,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宝宝俩口又吃糕又夸孙女学习好,头脑聪明,跟叔叔一样爱看书。苗子是好苗子,就是村里的学校师资质量差,难以調教出个金凤凰来。如果把孙女转学到城里,找个好学校,那就烧高香了。俩口说着说着面露难色,感叹唏嘘。

他们的难题正是我的话题,一来我也希望吴家出人才,二来我还真有点人脉,我对宝宝俩口说,这事让我来办。我告诉他们,县城二中张校长和我还有些旧情,我去找他。

我儿子端着糕碗不忘帮腔,哥嫂你们就放心吧,我爹跟张校长关系铁着哩。当年他在乡下教书,我爹在乡政府当秘书,没少帮他的忙。

宝宝俩口一听,高兴的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俩口眼里点的蜡烛立即换成了电灯泡,亮的光芒四射了。

我的承诺让宝宝酒兴大发,为了敬我,谢我,自饮三杯。

酒喝得差不多了,糕也吃饱了,该是我说说正事的时候了。我对宝宝郑重地说,宝宝,叔叔和你一辈子有情有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孙女转学的事,叔叔包下了,没问题。可叔今儿来也有一事求你。八年了,叔没见上你一粒黍子,你是不是也该向叔叔交点租子了……

我为了融洽气氛,故意逗了一句幽默,把黍子说成租子。

果然如我担心的那样,话一出口,宝宝俩口刚刚灿烂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宝宝媳妇没话说了,低了头,左手挠着右手。

到这份儿上,宝宝不表态不行了,吱唔着说,有这回事,是八年了,叔要和我讨这八年的黍子,我是给不了。今年是收了些黍子,可那是我买化肥的本钱呀!

我说,叔叔不会和你那么苛刻,你只要把今年的一百斤黍子给叔,叔叔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我对宝宝最大的让步,也是底线。这话说给谁听,谁也会说我够意思,够宽容。

宝宝踌躇了一下说,行啊!

并吩附媳妇,到库房给叔叔装黍子去。

宝宝媳妇慢慢拉拉下了地,两条腿象灌了铅似地沉重。

好在宝宝又一句话,说的我心里发暖。

宝宝对媳妇喊,给叔叔装瓮里的,不要装仓里的!

我问宝宝,一样的黍子还有两样区别?

宝宝说,仓里的黍子上化肥喷农药,是准备卖给河北侉子的,瓮里的不上化肥不喷农药,留给自家食用。

宝宝又说,我的叔,如今的农民也学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了,都是社会教的!

一斤酒喝光了,我估计宝宝喝了七两,我喝了三两。剩下那一瓶,退居二线,重用是宝宝下一顿的事。

随后的话说的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我明白,宝宝因为这点黍子不高兴不痛快。我也觉得特别扭。宝宝家的炕也显出了不耐烦,坐的我腰酸背痛。没办法,为了黍子还的坚持。

我不好意思看表,终于坚持了一个左等右等,宝宝媳妇才把黍子装好。这媳妇力气大,一个人把一袋黍子扛到院里,喊宝宝出来过秤。

我觉得一袋黍子也就百斤左右,多多少少无所谓。宝宝媳妇坚持过秤,宝宝也显出了叔叔侄侄明算帐的气度,还说,不能亏欠叔叔一两黍子。

他们坚持由他们,宝宝提秤杆,秤杆环里套一抬水棍,宝宝媳妇和我儿一人抬一头,秤砣一跳,,秤杆一翘,有眉有眼地表示,不用细看了,一百斤只多不少!

黍子到手了,尘埃基本落定,儿子也把后备箱打开了。宝宝醉的脚下不稳,还是他媳妇,腰一哈,"嗖"一下抱起口袋,象喂猫一样轻轻松松放进车里。

到这时闲话多了没用 ,只能说告别的话。

我对宝宝说,酒喝了,糕吃了,黍子也上车了,叔叔该和你说再见了。

我握住宝宝的手吩咐说,你也上了些年纪,注意保重身体。

我转脸对宝宝媳妇说,你也一样,今后干活儿悠着点儿,别太猛了。

一百斤黍子等于割下宝宝俩口的一截肠子,可他们知道,孙女转学的事远大于这袋黍子。

车门关上了,宝宝和媳妇还在喊,叔叔,叔叔,孩子转学的事一定要抓紧,甭忘了!

我在车内大声回答,放心吧,忘不了!

路上儿子对我说,爹,一百斤黍子也就是一条烟钱,怕是求不动张校长吧?

我毫不含糊地说,一条不行两条,两条不行三条,谁让你爹是野窝姓吴的呢!

老伴儿早在楼上张望,看见车子入了小区,心宽乐意地从楼上下来。

我对她说,我把黍子要回来了,你看怎么安顿吧?

她说,新黍子容易返潮,倒在院里晒晒。

有道理,于是三个人合力把黍子从车上抬下来,口袋一张嘴,黍子象金色的瀑布,流出满地的清香。老伴儿乐呵的嘴巴合不上。

这时奇迹出现了,一块板砖以滥竽充数的手段混迹于颗粒饱满的黍子里,以一石三鸟的力量,把我一家三口打懵了,我们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它。

板砖以坚硬冷漠的面目对视着我们,两只被钢叉叉出的深眼窝灌滿不服气。看样子有话想吼出来,可最终还是未能长出嘴巴。

片刻之后,我们还是明白了板砖潜伏的目得和幕后操纵者。想笑没笑出,想说,不知該怎么说?一经琢磨,我对老伴和儿子郑重宣布说,这事到此为止,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要再提了。

【作者简介】武继志,男,山西省大同市灵丘县人,退休干部,老三届,中专文化,当过煤矿工,砖瓦工,公社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近来致力网络小说创作,作品在蕃茄小说,中国作家网,及《今日头条》《百家号》《读睡》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