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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80
在复旦
张 炜
它大概是华东大地上最重要的一所学府了。人们走进它的怀抱，满怀尊敬。我想它具有深邃庄严的内容，也相信真正深邃和庄严的东西，都伴随着最大的真实和美好。一个人以这样的心情走近了它，才会有自己的理解。
比起它，一个人大概是肤浅的。可是人应该寻找与它的总体精神相一致的东西。一个人应该像它一样充满善意，应该溶解在其中。如果一个人没有这样的自信，就该远远离开。
朋友的邀请，使我们有一次聚会、有一些感兴趣的话题。这里有点空空荡荡，同时也有点忙忙碌碌。
雨天，可爱的年轻朋友撑着雨伞，把我接到一间宽敞的教室。我看到了熟悉的眼睛。这里曾经举行过很多讨论、接待过不同的客人。那些人曾经使人失望或是兴奋过。那些人有时未能满足一些起码的期待。雨哗哗下着，与室内的声音融为一体。这儿有许多熟悉和陌生的朋友，我们在文字和倾诉中进一步相识。人处于世纪末，总会有一些特殊的友谊和信赖。
想到这些，心中陡增感慨。它们难以表述。未来之路曲折而遥远，未来需要多么坚韧的生命。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共同的话题使我们忘记了疲劳和时间。我们都有着过多的期望。我们都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声音，那些动人的，或者并不令人信任的文字。人应该在一片目光中感到稍稍的不安。
雨下个不停。……我想着那片平原、雨中的一切、经受冲洗的动植物，我此刻与它们的距离、心理上的距离……它们也在淋雨吗？
我知道人类——起码是有一部分人，总是试图与自然万物沟通——那是一种感激的心情；他们与之相互尊重、平等相待。我们应该依赖它们，指望它们，依靠它们的支援来度过艰难的岁月——在未来我们当然非常渴望它们的帮助。动物和植物对于我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物。这当然不是指一个人艺术追求上的需要，不是指倾诉的需要，而是生命底层的渴求——这或许有点言重了，但它是真实的。……一片闪烁的眸子，难以区分。青春、明天、希望，它们常常从大学里成长。我的一些文字或许不应该使美好的大学失望。我不会疲惫，但我知道在生命的旅途上，原本没有什么奇迹的，它依靠的只是一种真诚和不畏艰难的信念，一份追求完美的执拗。这更多的不是表现为一种能力，而是一种品质。人一旦缺失了一种品格和质地，就完全没有前进和再生的希望。
在这所著名的学府，在这个热烈的教室，我进一步感到和想到，一个新鲜的、正在渴望前进或已经在前进的旅途上的生命，多么需要一种信念，坚毅的信念。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精神之路更崎岖、更艰难了。我们行走在差不多的旅程上，但有时又不尽相同——偶尔也会背道而驰。这些曲折之路正在大地上交织成网，它们指示着不同的人生轨迹。未来的考验对于我们同样复杂、同样频繁，我们都可能面临着差不多的诱惑。种种誓言、慷慨的话语，都代替不了事实。背叛，在这个时代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背叛是可耻的，但背叛有时又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先于它出现的苟且不可避免一样。背叛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人而言，背叛的分量常常是因为它面对了时代、真实、道义等等最基本最沉重的命题……
时间很快地流逝。当我走得很远的时候，再回头望这所学府，会产生很多感慨。那里有很多学者、师长和同学；那里也是一个世界，并且与四周的世界血脉相通。一切都可以顺着那些血脉，进入它的肌体。
在紊乱而匆忙的精神之域，我接受了许多鼓励和支援。这愈加让我感到一份沉重，道路的长远起伏，还有其他……
我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遥远之路。我的跋涉又像刚刚开始。未知的一切似乎皆在把握之中，又像永远面对着一片苍茫。我曾经被自己的坎坷所吸引。因为我可以藐视我的表达、我的艺术，可是从来未敢藐视我所经历的坎坷——这种坎坷不是一般的困惑，而是精神的艰难历程。记录下的仅仅是一部分，而且是一小部分。我像盯视一个陌生的灵魂似的，从中寻找共鸣。
这所对我来说显得有点古老的学府，让我感到分外亲近。奇怪的是那些经历浅近的院校，那些大楼簇新、树木还未来得及茂长的学府，却常常让我感到一些生疏。我需要经历、需要古老、需要积累、需要潜在的智慧，这大概就是我对于复旦的特殊情感。
这样年代久远的学府我还到过几个，它们往往让我感到特别的、类似的亲近。这里可以让我焕发出很多冥思，获得一种深层的感动。我从那些陈旧的建筑里，从或多或少的关于它们的谈论之中，感悟到一种精神的激励。这种精神不会泯灭，它或许就藏在这曲折的走廊、这各种颜色的建筑间隙之中。一种漫长的、不会消失的精神作用着这里的人，也作用着每一个走进它怀抱中的人。这是一种健康的治疗，是一种启迪。我觉得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人来到这儿，即可以微微地感到大地怎样在此凝结出一种精神、它们二者之间又怎样互为表里。
只有靠一点浅薄的知识和书本堆成的某些所谓学术机构，才会背离大地的精神。它们丝毫也没有大地的博大，她的兼容并蓄的气度。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们在雨中分离。
我只把心中的祝福留给了这座学府。
（图片来源：复旦大学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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