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公子愚

平乱 so easy!

先看王阳明自己是怎么说的。

嘉靖六年十二月初一,王阳明到两广军门的驻所梧州不久,随后向朝廷递上《赴任谢恩遂陈肤见疏》,给政策定调。

他强调,两广军门一旦有事,都是依靠调遣土官狼兵来讨平,所以要对付的,不过是“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而已”,其他都是“无罪之人”。

他建议,不如赦免卢苏、王受等土目之罪,“开其自新之路”,考虑到设流官是“有虚名而反受实祸”,不如保留土官,并得其出粮、出兵之效。②

这一道奏疏到了第二年三月才送到嘉靖帝手中,皇帝认为,王阳明的提议没和广西镇守太监、巡按御史商议,“恐非定论”,应从详计议。③

但嘉靖帝的批复还没送到王阳明手上,嘉靖七年二月十三日,王阳明写好一道《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宣布思、田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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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思恩府、田州府位置。图/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三个月时间不到,叛乱就平了,这效率之高,估计震惊了朝中很多人。

王阳明如何在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就平定拖延两年都没解决的变乱?

《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是他本人对皇帝的奏报,非常详细地叙述了“平复”过程:

卢苏、王受等人称,田州府土官岑猛并未打算造反,只因他与相邻的泗城州土司连年仇杀,惹得上司不快,最终引来官军征剿。

二人还认为,目民(本地土著居民)不敢抵抗官军,只是“四散逃入山林”,抵抗官军的事儿,是“各处寄住客户千余”(外来移民)干的。

现在,他们听说岑猛已死,但官军还没退,上司又“阴使王受图杀卢苏,又使卢苏图杀王受,反覆难信,投降无路”,当听说王阳明要宽赦,就率全府四万余口投降,同时请求“仍复目甲,使得办纳粮差”

王阳明认为,既然二人有心归降,与其用兵,不如招抚,所以到南宁后,他就把调集前来防守的军队都撤离了,几天内,解散了数万人,只留下数千名“湖兵”(湖广永顺、保靖宣慰司调来的兵),屯驻南宁、宾州,“解甲休养,待间而发”。

这些举动释放出的信号迅速被卢苏、王受等人捕捉到,据王阳明说,他们“罗拜踊跃,欢声雷动”,随即撤除守备,率众归降。

于是史籍中就看见了这一幕:嘉靖七年正月二十六日,卢苏、王受等头目率众到南宁府城下,第二天自缚其身,前往王阳明处乞求宽恕,并保证会“竭力报效”。

王阳明表态:既然已准许投降,那就不杀你们,但如不“略示责罚”,就难以“舒泄军民之愤”,便把卢苏、王受各杖一百后,解开绳索。

众头目心悦诚服,王阳明再到军营中,“抚定余众”。大家都感泣欢呼,说是朝廷的“再生之恩”,请求“杀贼立功以赎前罪”。

王阳明大度地表示:经过我沿途调查,还是要继续沿用“夷俗”,仍立土官,不把田州府改土归流。

从抵达梧州就任两广总督,到卢苏、王受率众归降,前后不过七十天时间。⑤王阳明称此役是“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数万生灵”,⑥这样看来,事儿干得很漂亮,朝野皆大欢喜。

平乱 so easy?

王阳明所说,隐去了部分事实,接下来一一破解。

首先,为什么会是王阳明?他的前任姚镆难道对付不了岑猛手下区区几个土目?

姚镆是被当时的红人、内阁学士桂萼等人弹劾去职的,桂萼的意图是,通过打击姚镆,来打击当时已经去位,但与姚镆关系非常密切的前首辅费宏,以巩固桂萼、张璁等议礼新贵的地位。⑦

另外,桂萼还希望王阳明打下田州之后,能进一步攻取安南,以博不世之功。

也就是说,王阳明平乱的机会,受“益”于当时的政治斗争。

▲王阳明

其次,王阳明接手后,为什么主张招抚,而不动武?

王阳明在奏疏中列举用兵有“十患”,招抚有“十善”,大意不外乎这么几点:两广军门军饷不足、各省调集的军队不堪用、打仗仰仗土官军队,而土官有“唇亡齿寒”之疑。⑨

言外之意是,新官上任,要钱没钱,要兵,虽然有兵,但这“兵”的成分很复杂。

这些兵,部分是从广东招募而来的乡兵,战斗力弱,靡费军饷。更多是广西土司所统领的土兵,虽然战斗力强,但纪律涣散,更麻烦的是,广西土司之间关系密切,他们多与思、田两府的叛目沾亲带故,打起仗来是敌是友很难说。

所以王阳明顺势将他们遣散。

而留下来的“湖兵”,都是湖广永顺、保靖两个宣慰司的土兵,自卫有余,进攻远远不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阳明并非如传记中说的那样天性主抚,而是为势所逼,不得不抚。

第三,卢苏、王受等叛目真是被王阳明的开诚布公感动,然后归降?

科大卫注意到,比王阳明晚10年到广西当官的田汝成写了一部《炎徼纪闻》,其中所记的卢苏、王受归降情形,和王阳明自述很不一样。

据是书记载,嘉靖七年七月(按此处有误,当为正月),王阳明来到南宁,派人约降卢苏、王受。

二人许降,但要求“以精兵二千自卫”,王阳明答应了。门客岑伯高,知道王阳明无意杀他们,便去和二人说,要保命,交万两白银。

二人很生气,表示,还不如继续造反。

王阳明得知此事很吃惊,“达旦不寐”,派人告诉他们,不要听信谗言。

二人遂提出要求:

王阳明身边护卫全部换成田州人;

面见时要率兵卫随行;

行杖示惩,应由田州人行刑,受刑时自己可穿铠甲。⑩

王阳明没有在奏疏中写明这些,所谓的煊赫威仪,可能是假的,他也忽略了卢、王二人带着两千精兵前来的情形(但奏疏里“分屯为四营”的说法可作为旁证)。

这样,当由田州人护卫的王阳明下令行杖时,二人穿着铠甲,由田州人行刑,并未受皮肉之苦。惩罚遂流于形式。

科大卫十分敏锐地捕捉到,这是王阳明向二人作出的让步。(11)

第四,除给二人“打了板子”,王阳明有没有给他们实质性惩罚?

没有。

王阳明后来请求分设田州为18个土巡检司、思恩为9个土巡检司。卢苏世袭田州砦马土巡检司、王受世袭思恩白山土巡检司——卢、王二人从原来没有编制的“土目”,变成朝廷正式承认的“土司”,因“叛乱”而得的好处不小。

王阳明预料到有人会批评他太过宽纵这两位带头叛乱的土目,便在奏疏中特意强调,虽然二人是思田之变的首恶,但也有“率众来降”的首功,且二府土民素来信服二人,若不授予二人一官半职,不能服众。(12)

田汝成提到,卢苏被任命为土巡检司后,仍然操纵田州大权,还杀死岑猛之子岑邦相。梧州督府为避免再起冲突,就以岑邦相不孝为由,称卢苏是“因众怒而杀之”,不予追究。(13)

争议

王阳明平定思田的举措充满了妥协,他还借助卢苏、王受二人的军队,以及回程的湖兵,发起了进剿八寨、大藤峡“猺人”的军事行动(此举不在朝廷授意之内,学界研究很多,不作展开)。在当时就引起巨大争议。

颂扬者,如其好友霍韬,就赞王阳明“不役一卒,不费斗粮……遂使思恩田州两府顽民稽首来服。”(14)

而桂萼因王阳明不肯听从他的意旨,指其此举是“征抚交失,赏格不行”。(15)

其实,王阳明平定思、田的策略,不能简单地以得失来评判。

激进的武力征伐、改土归流不见得是当时最合适的策略。正如麦思杰指出:王阳明改制的实质是,通过给予土目更多利益,削弱土司权力。(16)

我们无需神化王阳明平定思田之功,王阳明的这个“牛皮”虽然吹破了,但若回到当时的历史背景就可知,孤身就任的王阳明,敢于答应撤除护卫,在卢苏、王受两千精兵的眼皮底下对二人施行惩罚(虽然只是仪式性的),用最小的成本,收获了最大的效益,其以让步和妥协解决了“思田之变”,可谓大智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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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明史》卷319《广西土司三》。

②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4《赴任谢恩遂陈肤见疏》。

③《明世宗实录》卷86嘉靖七年三月乙未条。

④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4《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

⑤据王守仁《赴任谢恩遂陈肤见疏》,王守仁抵达梧州在嘉靖六年十一月二十日,而《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载嘉靖七年正月二十七日卢苏、王受就率众来降。所以前后不到七十天。

⑥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4《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

⑦邓国亮,《明代中叶“藤峡三征”研究》,香港中文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⑧David Faure, "The Yao Wars in the Mid-Ming and their Impact on Yao Ethnicity," in Pamela Kyle Crossley, Helen F. Siu, and Donald S. Sutton, eds., Empire at the Margins: Culture, Ethnicity and Frontier in Early Moder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 p.179.

⑨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4《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

⑩田汝成:《炎徼纪闻》卷1《岑猛》。

(11)David Faure, "The Yao Wars in the Mid-Ming and their Impact on Yao Ethnicity," pp. 179-180.

(12)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4《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

(13)田汝成:《炎徼纪闻》卷1《岑猛》。

(14)霍韬:《渭厓文集》卷3《地方疏》。

(15)《明史》卷195《王守仁》。(16)麦思杰:《赋役关系与宋明时期广西左右江区域社会的演变》,《史学月刊》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