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来得有些仓促。楚庄王熊侣未及好好享受霸主的风光,就辞世而去。

那是公元前591年的秋天,北方的两个大国晋国和齐国正在酝酿一场大战。当然那与楚国无关,熊侣也无缘得知大战的结局。他很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楚国进入了“后庄王”的时代。

熊侣在位二十三年,他的一生为后人津津乐道,不仅仅因为他的赫赫武功,还因为许多近于传说的故事,那些真伪莫辨的故事让他在后人的想象中变得立体和丰满。除了“一鸣惊人”之外,类似故事中最经典的当属“庄王葬马”和“绝缨之会”。

《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说,熊侣曾经有过一匹心爱的马,就像当年卫懿公好鹤一样,熊侣对这匹马宠爱有加,让它穿华衣美服,住富丽堂皇的屋子,睡的是设有帷幔的床榻,吃的是精心制作的枣干。结果这匹养尊处优的马得了肥胖症,一命呜呼。熊侣很难过,令臣子们为马治丧,要求以大夫的规格。众臣觉得太过分了,纷纷进谏,就像“一鸣惊人”中那个相似的桥段一样,熊侣说:谁再进谏,我就把他杀了。一个被称作优孟的歌舞艺人,大概也颇受熊侣喜欢,闻之入殿大哭,哀痛万分。熊侣很惊讶:你哭什么?优孟说:此马乃我王心爱之物,以我楚国之强大富足,怎能以区区大夫之礼葬之?此礼太薄,请以人君之礼葬之,如此,诸侯们听说了,就知道我王贱人而贵马了。熊侣听完,幡然醒悟,令人把那匹死马送到了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那里。

“绝缨之会”,见于西汉刘向所著的《说苑·复恩》篇,此文提及,公元前600年的某一天,熊侣召集群臣饮酒,日暮酒酣之际,灯烛忽然熄灭。有人趁乱揩油,拉了拉熊侣宠姬的衣角,宠姬很警觉,一把拽断了那人的帽缨(帽上的带子),然后将此事告诉了熊侣,哭求熊侣查出那人是谁。熊侣却对众人宣布说:今日痛饮,各位干脆都把帽缨拽断吧,否则怎么算得狂欢?于是百余号人统通断了帽缨,而后烛火才又燃起。三年之后,楚与晋大战于邲,有楚将名曰唐狡,勇猛异常,身先士卒,五度冲锋,终于击溃晋军。战后,熊侣惊讶地问那人为何如此奋不顾身,那人坦承,自己就是那个揩油不成被拽断帽缨的人,置生死于度外,勇猛杀敌,只为报恩。

此类故事,还有很多,它们传递出一个共同的信息:熊侣有度量,能容人,又能用人,而且不管起初多么浑噩,最终总能听取谏议,把国家带上正途。

他的成功,有赖于楚国百余年的物质积淀,更是其个人魅力和领导才能所致。从某些角度来说,他甚至比齐桓公姜小白、晋文公重耳更加“完美”。因为姜小白晚年昏聩,死后留下一个超级烂摊子,所谓晚节不保;而重耳之所以能够成就霸业,基本是靠了赵衰等人的辅佐,他个人的领导能力居于次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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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庄王像

熊侣是一个令中原华夏族群颇感困惑的人。

一方面,他是“蛮夷戎狄”的代表,是信奉武力至上、秉持兼并主义的挞伐者,是华夏世界最大的敌人。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对“礼”“义”的崇奉,比如灭陈设为楚县,听了申叔时的劝谏,旋即使陈复国;克郑之后,即退军与郑达成合约;邲之役大败晋军,但穷寇不追,拒绝筑京观,且释“武”为“止戈”;围宋九月,即将灭宋之时,听一言而退兵结盟……比许多把“礼”“义”挂在嘴边却只是说说而已的中原诸侯更令人尊敬。纵然熊侣这些举动中掺杂着复杂的政治权衡,终究流露出些许君子之风,因此,后世最讲“礼”的孔子也对其赞赏有加。

事实上,熊侣称霸中原,还有一个更为久远的影响——随着楚国与华夏世界更加深入的交往,楚国正在主动或被动地褪去身上蛮夷戎狄的巨大标签,缓慢但却坚决地与华夏世界融为一体。

齐桓、晋文的功绩是“尊王攘夷”,力图将夷狄拒之门外,保证夏不被夷摧残;熊侣的功绩则是促进了夷、夏的融合,从文明的角度,把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连通起来。三位霸主,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完成了不同的历史使命,而融合终究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熊侣死后,其子熊审嗣位,是为楚共王。熊审虽年幼,不过十岁,但他的父亲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楚国内部也基本安定,所以楚国霸业不仅没有随霸主而去,反倒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公元前589年六月,晋国出师伐齐,鲁、卫两国也加入其中,听从晋国调遣。

卫国附晋,由来已久,但鲁国在五年前楚人围宋时,尚且站在楚国一边,为何此时反倒附晋了呢?原来,公元前591年夏天,鲁国曾遣使入楚,请求楚国发兵助鲁伐齐,恰值楚庄王熊侣辞世,楚国未发兵,让鲁国十分不满。同年十月,在位十八年的鲁宣公姬倭也死了,其子姬黑肱即鲁成公嗣位后,立即背楚亲晋,派大夫臧孙许赴晋,与晋景公姬孺盟于赤棘(晋地,所在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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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宣公十八年》书影

鲁国附晋,令楚国十分恼火。于是,在晋、卫、鲁、曹联军败齐之后,同年冬天,楚国以令尹子重为帅,出师讨伐鲁、卫。此役,楚尽起全国之兵,甚至连楚王的护卫军也全部出动,再加上蔡、许、郑三国之兵,浩浩荡荡杀向北方。

卫国不堪一击,宣布投降,楚联军旋即东向,攻入鲁国的蜀地(在今山东省泰安市西),此地距鲁都曲阜不过百余里,数日可达。鲁成公姬黑肱心中恐慌,令臧孙许前往请和,后者却拒绝前往,他说:楚军那么远跑来,很快就会主动撤走的,我就不去领受退楚的虚名了。

等到楚军行至阳桥(鲁地,在今山东省泰安市西北),姬黑肱再也不敢等下去了,另派仲孙蔑(即孟献子)前去请和。他唯恐楚人不答应,遂献上木工、缝纫工、纺织工各百人,另以弟弟公衡为质。

楚人答应了。

是年十一月,挟降卫、服鲁之威,楚令尹子重召集诸侯大会于蜀。这是整个春秋时代规模极大的一次会盟,参加者共计十二个国家,除了楚、鲁、宋、陈、卫、郑等重要诸侯之外,尚有曹、邾、薛、鄫等弹丸小国,而且,东方大国齐国和遥远西方的秦国也都派人参加。也就是说,除了晋国,当时国际上有头有脸的大小国家悉数到会。

这是一次令晋国咬牙切齿的会盟。

晋国虽然愤恨,却不敢直面楚人的威胁。当楚国大军接连讨伐它的盟友卫国和鲁国时,晋国选择了沉默和躲避。于是,当盟友们在蜀地会盟坛上向楚国表示臣服时,晋国只能怀着愤怒、痛恨,或者还有一丝耻辱,筹划着“反攻倒算”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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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代的盟书,出土于山西侯马

蜀地之盟,虽然有人说诸侯是迫于楚国威压而来,因而会盟是缺乏诚意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盟辞不过都是空话,但是纵观整个春秋时代,大大小小的会盟数百上千次,有多少会盟可称真诚?又有几句盟词没有沦为空言?吁求众神监督执行的神圣盟约,要求国君遵循内心的道德律令,要求人的真诚和对惩罚的恐惧,残酷的现实世界中,实力却是唯一的标准。因此,很多时候,盟誓归盟誓,是否遵从则是另一个问题——你有实力,自然众人追随,你实力不济,他们就会转而追随更有实力者。

在利益面前,昂首的总是实力,低头的总是道德。

诸侯来会,正式承认楚国的霸业,无论自愿还是被迫,都是源于楚国的实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蜀之盟是楚人家谱上的巅峰时刻,它凭借强大的综合国力和军事威慑,迫使众多诸侯俯首臣服,势力范围南达江汉,北抵黄河以北,东至海滨,西极关中平原,广袤辽远,盛极一时,虽齐桓、晋文莫可与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