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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到,唐代宗晚年的时候,回纥人自恃军事力量强大,在唐朝境内横行不法。李豫为了拉拢回纥对付吐蕃,只能默不作声,假装没看见。

但代宗的忍让反倒让登里可汗的气焰更加嚣张,他趁代宗去世,德宗新立的机会,调动军马欲以举国之兵南下,再狠狠薅一把羊毛。

这时候,回纥国相顿莫贺说:“唐,大国也,无负于我,吾前年侵太原,获羊马数万,可谓大捷,而道远粮乏,比归,士卒多徒行者。今举国深入,万一不捷,将安归乎!”《旧唐书回纥传》

登里可汗不听,国相心一横把他咔嚓了,自立为可汗。

这是唐史里的记载,给人的感觉是顿莫贺干掉登里可汗是因为对唐态度的分歧。但我个人觉得,这种记载有点自恋了,回纥人不会因为唐朝的关系,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有可能是因为宗教原因,干掉了登里可汗!

登里可汗在洛阳期间,遇到了四位摩尼教的教士,聊的很爽,就把他们带到了回纥。

然后他就在回纥国内大兴摩尼教,甚至到了“可汗与摩尼教士共国”的地步。

除了在政治、外交方面拥有强大影响力以外,摩尼教徒还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别忘了,摩尼教是从粟特地区传来的,跟着教士一起到来的还有粟特商人(九姓胡)。每个粟特人都是被训练过的商业机器,他们的经商头脑对回纥人形成了碾压性优势。

唐朝与回纥间的绢马贸易很可能就是九姓胡商代理的,这帮人把原来一马十绢的价格,哄抬到了一马四十绢,从中牟取暴利。

这比吐蕃国内的僧团可猛多了,吐蕃僧团不参与生产,最多也就是消耗社会财富而已,摩尼教和九姓胡商可是两头获利,既有宗教特权,又有经济特权。

摩尼教地位的极度提升,必然会遭遇原有势力的反弹,其中最强硬的反对者,可能就是回纥的统兵官——达干

因此摩尼教士曾要求登里可汗 “不要重用这些达干”, 要 “远离这些达干 ”。而干掉登里可汗的顿莫贺,恰恰是个达干,他在唐史里被直接写成了顿莫贺达干

他在干掉登里可汗后,“并杀其亲信及九姓胡凡二千人”

这件事可以看作是吐蕃灭佛运动的回纥版。

顿莫贺上台以后,一反登里可汗对唐的态度,“遣其臣聿达干与梁文秀俱入见,愿为籓臣,垂发不翦,以待册命。乙卯,命京兆少尹临漳源休册顿莫贺为武义成功可汗。”《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二》

“垂发不翦,以待册命”,表示心情很急迫,大唐不给我册封,我就不剪头发。唐朝当然愿意缓和与回纥的关系,建中元年(780)封顿莫贺为武义成功可汗。

可册封的诏书还没送出唐朝边境,一个恶性事件就爆发了。

振武军留后张光晟袭杀了一支回纥商团,商团首领突董是顿莫贺的叔父,一起被杀的,还有回纥国相、大小梅录(回鹃官号)等九百余人。

这件事对唐回关系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李适登基后,开始采取疏远回纥的政策。他命令留在京师的回纥贵族突董及大小梅禄尽数回国。因为突董搜刮的东西太多,大包小包装了几百辆车子,甚至还把掠来女子,装在麻袋里拉走。

使团车队走到振武军的时候,在此停留了几个月。他们向当地索取供应,每天光吃肉有上千斤,其他供应难以计数。而且使团还放纵砍柴、放牧的杂役践踏庄稼,把振武军百姓祸祸得不轻。

张光晟苦于回纥使团的暴敛,同时也对使团财物流哈喇子,就有心干一票大的。但手下人担心回纥使团自身的武装力量,有点畏首畏尾。

就在此时,顿莫贺大杀前代可汗亲信和九姓胡二千余人的消息传来。

使团中的九姓胡商都慌了,担心去回纥是送人头,纷纷逃跑。

但突董防范甚紧,“九姓胡不得亡,又不敢归”,便秘密联系张光晟,请求杀回纥人。

张光晟正愁使团武力值太高,不好下手呢。见到他们自己离心,大喜过望,满口答应了下来。

但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唐、回两国的关系,虽然李适对回纥人有很大的意见。在《资治通鉴》里对此叙述为,“上以陕州之辱,心恨回纥”。

这句话是唐蕃关系、唐回关系变化的一个重要症结。

我们先放下,一会单独讲。

张光晟不敢贸然行事,上奏道:“回纥也不是一开始就强,主要是因为他们有九姓胡人相帮。现在回纥内乱,顿莫贺新立,但前代可汗登里的儿子还在,他们各自代兵在互相杀。这可是个好机会,顿莫贺没钱就没法召集部众,您应该趁机除之,要是使团带着钱回去了,这是以粮资敌啊。我请求干掉他们!”

但李适不同意,“三奏,皆不许。”

张光晟一看出动出手,朝廷不同意,那就换个套路,被动出手总行了吧?!他故意派副将去搞事儿,“使副将过其馆门,故不为礼;董突怒,执而鞭之数十。”

这事儿要是放在以前,唐朝也就忍了,比这严重十倍的事儿,唐朝都忍过。

但这次不一样了,张光晟就是故意的。随后,他“勒兵掩击,并群胡尽杀之,聚为京观。”

但他留了两个活口,目的是把黑锅给突董背上。等到李适责问时,张光晟的回复是“回纥鞭辱大将,且谋袭据振武,故先事诛之。”

虽然这事儿做的看上去有礼有面,但毕竟是杀了可汗的叔父,事件很恶性是毫无疑问的。

但张光晟等来的并不是问罪,而是升官。李适提拔他为右金吾将军,还派宦官送来了书信和礼物。

同时,李适还下令去册封顿莫贺的使者停止前进,留在太原待命。

这些举动,很明显是想断绝与回纥的关系。

等到回纥内部传来“请得专杀者以复仇”的呼声,德宗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赶紧贬了张光晟的官,让使臣源休继续前行,并把突董等四位官员的尸体送到了回纥。

源休到回纥后,面对的是一个极端严峻的局面,回纥人几乎要杀了他泄愤。

《旧唐书·源休传》记载“宰相颉于思伽坐大帐,立休等于帐外雪中,诘杀突董等故。休曰:‘突董等自与张光晟忿斗而死,非天子命也。’又问:‘使者背唐国,负罪当死,不能自戮耶?不然,何假手于我杀之也?’凡将祭者数矣,言颇悖慢。”

源休在回纥滞留五十多天,居然见不到可汗,可见当时回纥国内群情激奋。但顿莫贺经过一番痛苦抉择后,选择了和平处理。

他在源休临行前说:“我国人皆欲杀汝,唯我不然。汝国已杀突董等,吾又杀汝,犹以血洗血,污益甚尔。吾今以水洗血,不益善乎!所欠吾马值绢一百八十万匹,当速归之。”

这话的意思是“国人都想杀你泄愤,只有我不同意,你们杀了突董,我又杀了你,这用血在洗血,血色更甚。现在我用水洗血,不是更好嘛!你们之前欠我的马钱,有一百八十万匹绢,赶紧兑付给我。”

但唐朝实在是拿不出这些绢,李适东拼西凑了帛十万匹、金银十万两。这个数目远未达到所欠款额,但是顿莫贺也没有继续深究。这场恶性事件得以用和平方式了结。

听到这里可能就有小伙伴会问了,登里可汗时期的回纥各种飞扬跋扈,把代宗憋屈得眼泪汪汪的,都不敢吱声。顿莫贺吃了这么大的亏,为啥就忍下这口恶气了呢?

这事儿能和平解决,估计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顿莫贺通过政变上台的,自己的位子就不稳。

虽然他杀登里可汗的亲信与九姓胡二千余人,但汗国内部仍然存在不稳定因素。他的境况也是危机四伏,面临被颠覆的命运。

《资治通鉴》就记载,“登里可汗的儿子、移地健国相及梅禄各拥兵数千人相攻,国未定。”

这种危机四伏的局面,要求顿莫贺必须得到唐朝的册封,才能服众。所以他遣使长安,表现的非常急迫,“垂发不翦,以待册命。

其次、与唐朝保持贸易关系,有利于回纥。

唐朝是回纥最大的贸易对象,除了唐每年给两万匹绢以外,绢马贸易也让回纥获利颇丰,顿莫贺对唐使说,你们欠我马钱一百八十万匹绢,这些绢可不都是回纥自己用,他们的百姓可没有穿丝绸的习惯。

据估算,从唐肃宗至德元年(756)算起的八十余年里,回纥向唐朝销售了上百万匹马,所获绢缯高达两千万匹以上。

这些绢缯大部分被贩运到了大食、印度,然后又辗转运到了罗马。当时罗马市场的丝绸与黄金同价,回纥商人可获利200倍以上。[1]

但这些利润大部分被九姓胡商占据,因此顿莫贺才会大杀胡商泄愤。

再次,顿莫贺本人反对摩尼教传播,也反对九姓胡的干政。

突董事件中被杀的里以九姓胡商居多,恰好与他政治目的不谋而合。打击了胡商的势力,可以迫使他们让出一部分利润给回纥贵族分润,这也是顿莫贺的执政基础之一。[2]

另外,吐蕃的扩张也让回纥感到了威胁。

安史之乱后吐蕃疆域快速扩张,占领陇右对回纥没什么威胁,甚至是件好事儿,因为唐朝的马匹只能向回纥求购。但吐蕃占领河西走廊,就让回纥有点不爽了。之后吐蕃继续向北,攻击陕北的州县,就已经影响到了唐回之间的绢马贸易。等到吐蕃兵锋直指北疆,这回纥来说简直就是蹬鼻子上脸,属于心里没数的行为。

之前讲突厥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任何一个北方游牧政权,都有疆域横跨东西的心。天山以北的草原,恰恰是西亚与东亚草原的轴心。因此东突厥强势的时候西征,西突厥强势的时候东征,后突厥强势的时候西征。其他的游牧政权,不管是匈奴、柔然,还是蒙古莫不如此。

因此,吐蕃挥师北庭反应最强烈的甚至不是唐朝,而是回纥。他们屡次三番带兵南下,与吐蕃连番血战,杀得昏天黑地。

顿莫贺愿意低调处理突董事件,也要考虑吐蕃在其中的因素。

最后一点,可能就是回纥国内确实存在亲唐朝的势力。

顿莫贺在登里可汗调兵南下的当口发动政变,说明回纥国内有一部分不愿意出兵。

这点从登里可汗出兵前,顿莫贺劝说的话可见一斑,“吾前年侵太原,获羊马数万,可谓大捷,而道远粮乏,比归,士卒多徒行者。今举国深入,万一不捷,将安归乎!”

这说明唐朝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回纥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这几点放在一起,最终促成了顿莫贺改善唐朝关系的诉求。

主席曾说过一句话:“美帝国主义者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也是迫不得已 。”

其实何止美帝国主义,人人都一样,能用势力碾压你,何必跟你讲道理?能坐下来讲道理,就是因为没把握碾压你。

回纥与唐朝的关系如此,吐蕃与唐朝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唐朝在安史之乱后,确实很弱势,但还没弱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所以吐蕃会和唐朝会盟,回纥也跟唐朝谈判。

我们再来说说,李适为啥对回纥这么反感。

在整个突董事件中,李适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张光晟三次上奏,虽然德宗都不许,但他也没下旨斥责。

反过来说,张光晟敢折腾这件事,也是因为他心里知道,李适对回纥有很深的成见。国家政策正从代宗时期的“联回抗蕃”,转成“联蕃抗回”。

应该说张光晟的脉把得很准,事件爆发后,李适不但没治罪,反倒升了他的官。这说明李适嘴上说不行,心里却很舒服。

这种对回纥深深的成见,在《资治通鉴》里用一句话,做了描述“上以陕州之辱,心恨回纥”。

那么让李适深以为耻的陕州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说这件事儿,咱们还得把时间倒回到安史之乱期间。

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十月,唐朝请求回纥大军帮助收复洛阳。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雍王李适,带着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等人去陕州会见回纥可汗。

这位回纥可汗就是被顿莫贺杀了的登里可汗。

没想到这次常规会面却生出巨大的风波。登里可汗怪罪李适,见面时未行拜舞之礼,不由得大怒,当面斥责李适无理。

我们现在已经不知道所谓拜舞大礼,到底是种什么礼节,不过估计和舞蹈有某种联系。

跳舞对唐朝皇帝来说,倒不是件困难事儿。

唐史记载,李渊听说李世民的妃子诞下皇子,闻报喜不自胜,拉着儿子就在厅堂之上,载歌载舞。

但李适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名义上是回纥可汗的长官,而且唐朝是主,回纥是客。只有客随主便,没有随客便的道理。

让李适行回纥之礼,无疑是种极大的侮辱。

因此,李适身边的侍臣药子昂据理力争。

回纥将军车鼻说:“唐天子与可汗已经结为兄弟,对雍王来说,可汗是叔父,怎么能不拜舞呢?”

这话说的是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九月,广平王李俶[chù](也就是日后的代宗李豫)与回纥叶护约为兄弟,叶护认李俶为兄。

药子昂回答道:“雍王是天子的长子(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就是未来的皇帝),现在又身为元帅,哪有中国储君向外国可汗拜舞的道理?更何况太上皇和先帝尚未出殡,举国均在服丧期间,禁止娱乐,此时不应舞蹈。”

双方争执许久,最终李适确实没跳舞,但据理力争的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各被拖出去打了一百鞭,魏琚和韦少华当夜就死了。李适以年少无知,不懂礼数为由,被撵出了大营。

《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二》:“雍王适至陕州,回纥可汗屯于河北,适与僚属从数十骑往见之。可汗责适不拜舞,药子昂对以礼不当然。回纥将军车鼻曰:“唐天子与可汗约为兄弟,可汗于雍王,叔父也,何得不拜舞”子昂曰:“雍王,天子长子,今为元帅。安有中国储君向外国可汗拜舞乎!”且两宫在殡,不应舞蹈。”力争久之,车鼻遂引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各鞭一百,以适年少未谙事,遣归营。琚、少华一夕而死。”

这件事被李适引为奇耻大辱,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他一上台就积极联络吐蕃,又送还俘虏,又是推动会盟,除了国内有对回纥强硬的呼声以外,个人恩怨也是重要因素。

现在唐、吐蕃、回纥的三角关系,就变成了唐与吐蕃从强硬死磕走向关系和缓。唐与回纥之间,反倒成了回纥希望和缓关系,唐朝逐渐冷淡。

这种状态从建中元年(781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了贞元三年(787),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和这个大背景有关,包括唐蕃清水会盟、德宗请吐蕃出兵平叛、唐蕃平凉劫盟,以及朱滔之乱,回纥出兵帮助叛军

等到吐蕃在平凉劫盟上劫持了六十多个唐朝官员,李适才发现在吐蕃这树上吊死不行。三角恋爱的关系,再次调整为唐朝、回纥联盟,共同对抗吐蕃。

大家记住我刚才说的这段话,看看我们之后讲的这段唐蕃关系,李适是不是一门心思的想在吐蕃这棵树上吊死。

好啦,这集就到这里,下期正式开讲唐蕃清水会盟。

参考书目:

[1]、《回纥史》_杨圣敏;

[2]、《从突董事件看唐朝与回纥的关系》_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