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日,出国30多年,老邻居小白姐姐要回上海卖她家的老洋房,顺便要来我家吃饭。照习惯,我到菜场备菜,心想着找些拿得出手的食材。眼见一个农妇装扮的菜贩,叫卖野生马兰头。跑过去一看,野什么野,杆子又细又嫩,就是大棚货。真正的野生马兰头、野荠菜,很短很粗,剁碎了奇香扑鼻,口感略微有点涩,如果加点麻油,涩味全消,清香依旧。
40年前,上海现在的内环线外基本都是农田。我家就在农田包围的上海师范学院的东部。学校没房子改善教师居住条件,作为外语系青年骨干教师的父亲分到了一间6平方米的房子,住了我、妹妹、妈妈、爸爸四个人。除了一张床,几个凳子,家徒四壁。小白姐姐大我十来岁,住我家隔壁。她妈妈刘老师是新中国成立前电影资本家的女儿(嫂子是王丹凤)。小白姐姐那时十多岁,很漂亮,几乎每个星期都带上我和妹妹,提着小篮子,到师院后面农田的田埂上去挖野生马兰头和荠菜。有时候,下过雨,草地上还会长出很像木耳的地耳,味道很鲜。如果在春天,师院里的竹林还会有细细的竹笋。只是不让挖,只能晚上去,扯下几根,拔腿就跑。刘老师有一瓶珍藏的麻油,那时属于稀罕物。我妈把马兰头剁碎后,喊一声刘老师,她就会跑来很小心地滴上三滴。然后我们家的晚餐就算打牙祭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十几岁,身体长得很快,营养却跟不上,饥饿感是我的少年记忆背景。
那时在校广播台当播音员,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被市里面广播台的学生节目相中,每星期到市里面录一档节目。每次回学校食堂都已经关门,学校破例让我们到校外买吃的。学校后门的广灵四路上有个点心店,那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知道是饿得厉害,还是那里的小馄饨真的很好吃,每次我都是在几乎一分钟内全部吃完,然后等着女生吃。女生吃到最后几个,永远会说: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帮我吃掉几个。我从来不客气,呼噜呼噜连汤都喝干净。上海人摆脱贫困的那些年正是我的青春期,父母有了些许的稿费收入,我的零花钱有了保证。积攒一年,决定去实现儿时梦想:吃一大碗纯的蟹黄。
坐一晚上的船,到了嵊泗,入住渔民家。东海产,绝对野生梭子蟹,两块钱一斤,买了23个,30块钱。煮熟,剥壳,挖出蟹黄。吃到第十只的时候,感觉是在吞木屑。由此开始怀疑,美味是不是一种错觉?因为一直在菜场里面买菜,所以跟菜佬很熟。他们给我搞到了一条两斤半重的野生大鲳鱼,两条半斤重的野生黄鱼。小白姐姐吃得好开心,说美国的鱼又老又腥,还是东海的鱼最好。说起往事,小白姐姐说,吃那么好的鱼都是差不多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小白姐姐的洋房,其实也就是整栋里的一间而已,卖了一千万元。快七十岁了,这里没亲人,以后估计不会回来了。临走,对我耳语,今天的马兰头不是很香,比我们小时候挖的,差好远。
我一愣,心里酸酸的。
原标题:《夜读|黄飞珏:消逝的美味》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钱卫
来源:作者:黄飞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