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为什么敢调戏凤姐?
杏林居士
当贾瑞在宁国府的花园假山后拦住王熙凤,用那双“馋痨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时,这个情节的荒诞性几乎颠覆了《红楼梦》的叙事逻辑——一个依附于贾府生存的落魄子弟,怎敢对掌握实权的“凤辣子”起邪念?
是啊?为什么呢?
学界多从贾瑞的色欲熏心、凤姐的狠辣设局等角度解读,却忽略了关键细节:这部分内容导致了一个结果,就是“风月宝鉴的唯一一次登场。
这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正面是勾魂摄魄的美人凤姐,背面却是森森白骨,脂砚斋在此处批注:“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这东西当然有意义,但真不算新鲜,所谓正面反面,大致还是“劝世文”性质的风月故事。
贾瑞故事线也确实就是一篇典型的风月故事,甚至可以找到很多对标内容:
当贾瑞冻僵于穿堂之夜,“朔风凛凛,侵肌裂骨”的描写(第十二回),与《金瓶梅》第六十七回西门庆雪夜私会林太太的场景如出一辙;
而贾蓉、贾蔷伪装女子引诱贾瑞的情节,更与《肉蒲团》中未央生设计捉奸的桥段高度相似。
问题是,这些明代艳情小说的典型元素,在现在的《红楼梦》中显得格格不入。
偏偏《风月宝鉴》还是本书正式书名之一。
一个只出现一次的物品,却可以成为书名,未免太抬举了吧?
PART.01
《风月宝鉴》
✦ 成书 ✦
那就只能成书过程来讨论了。
作者的创作意图变了。
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意淫替代风月,成为了新的主题。
于是,当初的天下第一淫娃秦可卿,变成了护国护家的女诸葛,
而曾经的风流荡妇王熙凤,也从“凡鸟”升级成了真凤凰。
这当然是非常大的改动,但还是保留了一些碎片化的证据:
在空间叙事上:凤姐院落“穿山游廊”的性隐喻(第三回),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宅院的“葡萄架”“藏春坞”形成互文。
在行为设计上:原文中三次出现的“假意要抽身”动作(第十一回、第十二回),暴露了凤姐形象的重构痕迹。在贾瑞调戏场景中,凤姐“故意把脚步放迟”,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恰是明代艳情小说中荡妇引诱男性的标准动作——对照《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莲“故意把叉竿放倒”砸中西门庆的描写,二者如出一辙。
PART.02
创作转型的印记

✦ 炼金术✦
曹雪芹对《风月宝鉴》的改造堪称文学史的“炼金术”。在原始文本中,贾瑞之死本是一则直白的劝世寓言:当跛足道人告诫“千万不可照正面”(第十二回),实则是明代话本常见的“色空”说教。
但在《红楼梦》中,这面镜子被赋予了更复杂的象征——正面的凤姐不仅是情欲对象,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的权力化身;背面的骷髅也不单是死亡警示,更隐喻着“白骨如山忘姓氏”的家族衰亡。
这种主题升维在凤姐协理宁国府时达到高潮。原文描写她“挥霍指示,旁若无人”(第十三回),与贾瑞故事中的妖媚形象形成撕裂。
这种矛盾恰是创作转型的印记:当曹雪芹将短篇风月故事嵌入贵族史诗,凤姐必须从“风月场”跃入“名利局”。
贾蓉、贾蔷从情色帮凶变为管理助手,贾琏从西门庆式的纵欲者沦为被凤姐压制的丈夫。
这些人物关系的重塑,使得“毒设相思局”不再是简单的惩戒负心汉,而成为封建家族权力绞杀的预演。
PART.03
充满张力的文学重生
贾瑞的调戏不再只是情欲冲动,更是破落子弟对贵族权威的绝望挑衅
✦“风月教主” ✦
回到最初的问题:贾瑞为何敢调戏凤姐?在《风月宝鉴》的原始语境中,答案显而易见——凤姐本就是设计引诱男性的“风月教主”,贾瑞不过是系列猎物中的普通个案。原文中贾瑞自述“合该我与嫂子有缘”(第十二回),这种自信源自早期版本设定的主动引诱;而凤姐两次约会均选择“穿堂”“空屋”等偷情圣地,更符合短篇小说对场景紧凑性的要求。
但当曹雪芹将故事纳入《红楼梦》的宏大叙事时,凤姐的形象需要“净化”以适应贵族女主人的定位。
这种改写造成人物动机的真空:今本中贾瑞的冒犯既无利益驱动,也无情感铺垫,如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般突兀。
甲戌本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增补,恰是填补这种断裂的关键——通过展现凤姐“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治世才能,将原始文本中的情色叙事转化为权力寓言。
于是,贾瑞的调戏不再只是情欲冲动,更是破落子弟对贵族权威的绝望挑衅,其死亡也因此具备了“蝼蚁撼树”的悲剧深度。
《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或许是对全书创作过程的最佳注解。当贾瑞抱着风月宝鉴咽气时,他至死不知自己既是旧作《风月宝鉴》的残存角色,又是新作《红楼梦》的批判对象。
这种双重性在秦可卿身上更为显著:其卧房的“武则天镜室”香艳描写(第五回)与死亡时的“魂托凤姐”谶语(第十三回),恰似新旧文本的缝合线。
曹雪芹的改写绝非简单删减,而是充满张力的文学重生。他将明代劝世文的道德训诫,升华为对封建末世的精神勘探;把短篇艳情故事中的欲望符号,重塑为“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命运载体。正如贾瑞照见骷髅时“吓得连忙掩了”(第十二回),《红楼梦》的读者也在这面“风月宝鉴”中,照见了文学经典如何从世俗话本中涅槃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