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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呼(木刻)周慧

在北方草原上,淘气的男孩子被称为阿莱呼。七月中旬,几场雨过后,草地从鲜绿转为青绿,西日嘎的男孩子们,哪个不是阿莱呼呢?我们跑出村子,去到野外寻找植物。我们手拿木棍,沿着毕勒古泰山下若隐若现的土路往南走,边走边拨弄草丛。每当看到长相奇怪的植物,我们就聚集在一起研究,给它取名字,凭借想象力认真地捏造它的作用。比如,有一种草的叶子呈细长的三角形,我们给它取名为“山羊胡子”。有个小伙伴煞有介事地说:“山羊之所以长胡子,就是因为吃了这种草。”我们定定地看着“山羊胡子”,谁也不敢吃。

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被大人们认定能吃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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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日嘎,特门·窝克(地梢瓜,上图)是一种既骄傲又谦卑的植物。它不会成片地生长在某一处,它一丛一丛地散落在水分并不充足的某一片荒地上。它大概能长到小腿的位置。它的叶子对开,像柳叶,但比柳叶细很多,硬很多。这些叶子交织在一起,乱蓬蓬的,无数颗球状的白色小花点缀其间,看上去毫不起眼。绿茸茸的特门·窝克就藏在叶子下面,有的两三颗,有的五六颗,大的中指长,小的小拇指长,两端尖尖的,中间膨胀,握在手里有点弹性,果实状如棉絮,有很多乳汁。其实,爱吃特门·窝克的阿莱呼并不多,因为它的味道很寡淡,一点点香,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苦,似乎各种味道都沾上那么一点点,有的甚至没有味道。尽管院子里有香甜的香瓜、脆嫩的黄瓜和红润的西红柿,但对我来说,它们都比不上特门·窝克带来的诱惑。我常常趁大人午睡,偷偷跑去野外,顶着烈日寻觅特门·窝克。

在蒙古语中,“特门”是骆驼的,“窝克”是脂肪。特门·窝克翻译过来就是骆驼的脂肪。但这是一种错误的读法,它准确的读法叫特门·呼克。“呼克”是乳房。所谓的特门·窝克实际上指骆驼的乳房。可能是,这种植物的果实形状像骆驼的乳房,而且有乳汁,就这么起名了。但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特门·呼克怎么就变成了特门·窝克,总之就这么叫起来了,谁也没有纠正。我把它们摘下来放进口袋,上学路上当零食吃。特门·窝克不需要清洗,洗了味道就变了。这也是阿莱呼吃东西的习惯。也许是草原上的风、雨和土都很干净,我吃了那么多特门·窝克,从未感到有什么不适,反而觉得身上长满了力气,漫山遍野地撒欢也不觉得累。

有一种植物叫乌吉莫(龙葵),多长在院子或村路边的沟里。它的叶子有点像白杨树的叶子,只是小了几圈。它长到齐腰的位置,能开出很小的白色花朵,果实比黄豆粒稍微大一点,好些颗果实长在一起,有点像袖珍版的葡萄,但乌吉莫的果实是伞状垂下来的,有一定的规律。阿莱呼们吃不到葡萄,有的甚至没有见过葡萄,大人们就会说:“乌吉莫比葡萄更好吃。”女孩们喜欢把洗好的乌吉莫装入塑料袋,用勺子挖着吃。而阿莱呼们没有这样的耐心,我们把成熟的紫黑色的乌吉莫一颗颗地摘下来,放在掌心,然后一下送入口中,果浆在嘴里炸开,满口甜津津的,里面夹杂着一点酸味。用酸甜可口来形容这种味道可能更准确吧。

我不热衷于乌吉莫的甜,我还是更喜欢吃特门·窝克。在过于甜和过于淡之间,我近乎本能地选择了淡。后来我发现,额吉也不喜欢甜食,她喜欢苦瓜和姜片等味苦的食物。额吉的老家在沙坨子深处的宝古吐村。额吉说:“能从沙子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总是带着苦味,吃惯了苦味,甜味就反而变得又腥又腻了。”我那时完全不懂额吉这话的意思,以为我喜欢吃特门·窝克可能是味蕾基因的遗传。但当我经历过人生的低谷,曾在黑夜里无望地行走,尝过各种味道后,淡淡的苦、淡淡的香、淡淡的甜更容易让我进入到一种持久的平静中。从干旱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特门·窝克,已用尽所有的力量吸取营养,最终呈现出了它至臻的味道。

西日嘎的原野上还有很多能吃的“野果”。像火一样绽放的萨日朗、亮晶晶的黄色菇茑、密密麻麻的红色乌兰……它们都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出了自己最美的样子,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片大地。它们都是阿莱呼们的夏季零食。而到了夏末初秋,沙果无疑是最美的零食。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沙果树。我家院子里有阿爸种下的三棵沙果树。它们长到五六米高,枝丫就会像枫树一样散开,叶子椭圆形,半个巴掌大小。果实比砂糖橘还要小一点,果实的成长过程像苹果,由绿变青,由青变粉,最后变红。味道从酸到甜。但沙果的甜味不是单纯的甜,也不仅仅是人们形容的酸甜。而是没吃之前就会刺激口腔分泌一种酸溜溜的味道,这时咬上一口沙果才能压住,从而获得非常愉悦的口感。没有吃完的沙果,洗好,切成片,再用细绳串联起来晾干,就成了秋冬季节的零食——沙果干。

阿莱呼们吃沙果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别人家的就是比自家的好吃。哪怕自家的沙果已经熟透了,都开始往下掉下来了,但阿莱呼们还是喜欢偷偷翻墙进入别人家院子,爬树摘果。主人发现后往往象征性地大喝几声,倒不会真的追打。阿莱呼赶紧跑出来,边跑边吃刚刚在兜里胡乱塞入的几颗沙果。殊不知,恰在这时,他自家的沙果树也已经被另外一个阿莱呼光顾了。但没有一个阿莱呼会因为偷吃沙果闹矛盾,相反,沙果在阿莱呼们的关系中起到了微妙的平衡作用。沙果是科尔沁草原上的果实,许许多多长大后在城镇生活的阿莱呼们,常常会看着从家乡寄来的沙果,陷入童年翻墙偷果的回忆中,然后会心一笑,感叹岁月匆匆。

到了冬季,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来,西日嘎一片荒凉。大地冻裂,枯枝乱舞。阿莱呼们没法去外面寻找零食了。但每户人家都有给孩子们制作零食的方法。有的会制作糖葫芦,有的会炸果条。我家的零食是冻炒米。额吉找来一个铁质饭盒,洗净擦干,里面放入半盒多炒米,撒上白糖,再倒入化开的黄油,搅匀,用勺子压平整,盖上盖子放在外窗台上。那时家里没有冰柜,冬季的户外就是天然的冰柜。用不了多久,炒米就冻成了块儿。想吃的时候,把铁质饭盒拿进屋里,放在铁炉上烘烤一会儿,大致化开六成,就可以用勺子挖着吃了。如果家里没有黄油,就用猪肠油或猪白油来替代,但猪肠油有一股异味,吃起来影响口感;猪白油有一股清香,比黄油要淡一些。因为制作简单,我时常自己做冻炒米。

除此之外,严寒季节,阿莱呼们有个共同的零食——奶豆腐。这时的奶豆腐已被晒干成硬块,像一块砖一样。菜刀砍下去,刀刃很容易卷曲。所以,得先在地面上放一块干净的布子,放上奶豆腐,用锤子或斧头来击碎,使其变成小块儿。阿莱呼们把这些小奶块儿装在兜里,想吃了就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一小块儿奶豆腐能嚼很长时间,满嘴的乳香。额吉知道我爱吃奶豆腐,会把这些小硬块放进热水里泡一会儿,这样嚼起来就不会硌牙,舒服多了。窗外北风肆虐,我在铁炉边嚼着奶豆腐,写作业、画画,不再对看过的听过的零食产生兴趣了,因为最好吃的零食就在我嘴里。

那时,家庭条件好点的孩子们从供销社买点奶糖和水果糖,饼干是稀有的,只有逢年过节,或需要招待客人时才会去买。有一年夏季,一个炎热的中午,一个卖雪糕的女人骑自行车从巴镇来到了西日嘎村。左邻右舍的好几个孩子都去买了雪糕。当时阿爸和额吉都没有在家,我和姐姐就壮着胆子,从额吉的一件上衣口袋里拿出十元钱去买了两根雪糕。我们不知道雪糕的价格,拿上两根就往家跑,根本没听清女人在背后喊什么。下午额吉回到家,生气地说:“一根雪糕两毛钱,十块钱可以买五十根雪糕。”我和姐姐吓得不敢吱声。额吉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责怪我们,她走出院子,不一会儿回来时又带回了两根雪糕,还有剩下的钱。额吉摸摸我们的头,说:“快吃吧,不然要化掉了。”——我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雪糕。

二十多年前,西日嘎村的孩子们能吃到的零食并不多,尤其对阿莱呼们来说,很多零食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可即便如此,我们从未觉得零食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