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银科
霍达是我儿时的伙伴,比我大两岁。霍达小时候身体很好,方脸,厚唇,头老剃的光光的,上面闪着明晃晃的光晕一一当然,那阵儿我的头也剃度的像个圆馒头!父亲一操起从隔壁借来的剃须刀,我就吓得想抱头鼠窜。那刀子把我一头的黑发顷刻间扫了个一干二净,刷!刷!吱啦一一!刀子从头顶那旋窝处开始,一刀逼着一刀,不到十分钟便把脑袋上的乌发刮落一半!
霍达只上了四年学就回家当了“公社小社员!”然而有失有得,他回去不久却学会了剃头这技术,也“刷!刷!刷刷一一”地给人剃头发刮胡须。这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只见他手提一把锃明闪亮的小剃刀,在被剃者头上飞快地挥舞着,像在田里刈草一样潇洒!他那姿势跟我父亲将我脖子压在他腋下强行剃发的样子如出一辙!而霍达的狠劲似乎比我父亲还大,刀子也挥的更快,眨眼之间一大片乌发便倒在他手下……
再后来他成了生产队的小组长,生产队的副队长!还有,还有令我钦佩的是,他竟然学会了赶马车那道手艺,吆五喝六地赶起了大马车!啊呀不得了!
赶马车这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事!想当年,生产队里养有好几匹大牲口,就是那高大的马和健硕的骡子还有驴们!这些俗称大牲畜的功用主要是拉马车。它们劲儿大,足下如风,走的飞快;不象牛慢吞吞斯斯文文叫不上快。最适合干拉马车活儿的是这帮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和它的儿女们。但是,也有不足的地方,这些牲畜可不象那孺子牛,慢悠悠没性子任你驱使。骡马们的性子可大啦,暴劣,倨傲不训,很不听使唤。“鞭头儿”不硬的车把式是掌控不了它们,驾驭不了这帮畜牲的。
但是,这些顽劣暴燥的大牲口在霍达手下却真正变成了一群绵羊,任他宰割任他驱使!只见霍达那只手一扬,长鞭一挥,“啪!啪啪一一啪!”一阵清脆的炸响在半空掠过,吓得这帮骡子马们尾巴夹起来没命地往前奔。而霍达那杆长竹节鞭仍在半空旋着花子,一阵阵响鞭划过头顶,马车便咣当咣当欢快地往前飞跑……
这时,霍达则歪着脑袋,眯起眼来吹着口哨,神气十足地坐在车辕头上显示他的神威,冲着望他的人骄傲而憨憨的笑!
光阴似箭,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到霍达六十六岁那年,我又见到了他,那是我回老家时。
那天,我刚从老家出来,远远瞥见一个人佝偻着身子向我移来。待近前一看,却是霍达!“啊呀达达哥!你咋这样瘦哇?”我几乎不敢认他!
只见他半弯着身子,如果再有一根拐杖在手的话,那他简直与《白毛女》戏上的杨白劳毫无二致了!一问,才知他的腰直不起了,早年一不留神患了风湿病。这病一上身,骨疼难忍自不必说,而要命的是腰便弯曲如钩难以扬起。再一看,那张脸上沟壑纵横酷似老槐树那背阴面上的树皮。当年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呢,现在也萎缩成了半池枯水,浑沌之间竞认不出我是谁!当听到我喊他“达达哥”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望着我,半晌讲不出一句话,只是漫无目的的瞅,憨憨地笑。唉!我不由一阵心酸!
霍达至今未娶!孤孤单单的一人过着。因他家穷,父母过早去世,自己又没有多少文化,生产队虽然叫他当个小干部,可那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住更不能做为娶媳妇的资本!二老只给他留下了一间小小的厦房,厦房旁边堆了个小灶房。那小屋内的家具也屈指可数,一个小木柜一个小木箱,油漆斑驳难辨色彩。一张凳子一个土炕,一床被子一个枕头,柜子上有个喝水的搪瓷茶缸,还算看得过去,霍达常用它盛开水。保温瓶也有一个,站在茶缸旁,显示它的卓尔不群。典型的“贫下中农”啊!加之当年并没有什么精准扶贫,只是每到年关前才给那些烈军属们来点“慰问品”表表心意做做样子,哪有你霍达的份!
一晃几十年溜走了!父母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扔下了小达达,扔下了他们的心肝儿子。给他留下了这间小屋,还有屋旁那个小灶房。对了,那小灶房上苫着的是当年霍达的老父亲从公社供销社购买回的几片油毛毡,但那东西也好,上面光溜溜的,天降的雨哧的一下就滑到了地面,不亚于那青的或红的大大的瓦片,无伤大雅。
只是让霍达发愁的是他的婚亊,他的媳妇儿!但发了好多年愁,等待也等待了好多年,最终也没等来他翘首以盼的女人,没看见他心仪的媳妇向他走来!岁月一天一天把霍达的青春剥蚀,也把他那把令骡马望而生畏的长节竹鞭送进了历史博物馆,光荣下岗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孤独老头子。
霍达老了!霍达确实老了!老态龙腫腰弯背曲,牙齿也脱落了不至一半……
前天,我正在家中闲坐,望着电视中的节目,也被那节目吸引住了,就很用心地看。当我看到电视上播着“……孤身老人霍达身患肺癌,治疗需要大笔费用,希望能伸出您的援助之手……”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双目细细搜寻。啊哟!电视画面上的人果然是他呀!霍达!霍达哥!那张已经瘦的变形的脸,那浑浊的深陷的毫无光泽的双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癌症!癌症这个恶魔怎么会让缠上他?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一人,本就更不幸了,如今又……
我不敢再看,慌乱中忙闭上双眼,试图摆脱这苦涩,妄图让这变为梦幻……。然而,然而这股苦涩的心情却象毒蛇一样,牢牢咬住我不放。旋即,條然一跳,霍达那鲜活而难忘的往事蹦到了我眼前:只见他头上包个女人头巾,红红的,似乎是新媳妇的那般鲜艳夺目。霍达!霍达他笑着叫着,扭着腰肢,在一大堆“公社社员”中,在众多男男女女的观望下,他捏着鼻子,用细细的女声唱着眉户剧《梁秋燕》。他忸怩几下,唱道“……秋燕一听心里喜哟,迈开大步我起呀赶的急哎!啦呼嗨,哥哥你心别急哟,今晚我搂你睡哎,啦呼嗨!秋燕把我的哥哥爱哎,啦呼嗨……”围观的男人哈哈大笑。妇女吃吃笑着用指尖截他。而他也嘻嘻嘻笑,把那壮腰故意扭得跟水蛇一样。忽然,他扭到一个小媳妇前,停住步子去拉她手,吓得那女人尖叫一声往后直缩。霍达就又做个鬼脸去朝另一女人面前凑,冲围观的人群一笑一耸脖子,做个滑稽相。
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一去永不复返了。以后,黄土地上再也找不到他的笑声,看不到霍达那滑稽而欢乐的一幕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孤独,无边的寂寞。斜阳,寒鸦,荒冢,枯草,呼啸的寒风……
我的眼睛潮湿了,止不住滚下了几颗酸楚的泪珠。我正抹眼中的泪花,忽然,电视中传来了这样的播音“……现在社会上和民间已为霍达治疗募捐了二十多万元!好心人纷纷伸出了温暖之手,把爱心传递……”
我赶紧盯住屏幕,搜寻那捐款的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