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澄清一个概念。爸爸曾跟我讲过,古汉语中的“文”“武”是相对应的一对概念,广义地讲,“武”之外的文学、艺术、科技等皆可称为“文”。文章自然是“文”,而我所从事的科研领域亦属于“文”的范畴。这与中学生考大学所要填报的“文科”和“理科”之狭义的“文”是不一样的。这算是“破题”的话。

去年国庆节期间,爸爸打电话问我,答应9月底前供《谚云》的两篇文章进展如何?我实话实说,由于工作实在太忙,9月初突然承接了新的科研项目,很难在当初承诺爸爸的交稿日前完稿。爸爸话锋一转,又问,你年初定下的学拉丁语的计划实施如何?我顿时痛脚被戳!

我急眼地解释道,年初我还住在离单位通勤单程至少一个半小时的地方,哪有时间写文章?3月份搬到朋友家借住,毕竟不是熟悉的生活环境,好长一段时间处于适应期,哪有心情写文章?4月初到5月中旬都在生病,断断续续发着烧,身体状况由于长期高强度工作吃不消,您和妈妈非常担心,故特意来深圳照顾我;我的工作停滞了两个月,病愈后不得不紧赶实验,哪有工夫写文章?何况,突然新派的研究项目属于不可抗力,也不是我怠惰才故意拖着不写。“深漂”不易,生活在过去几个月里飘荡不安,我极度时间贫困,看书的空闲都没有,哪能静下心来腾出时间学语言?

我边说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而沮丧。

爸爸早料到我会“狡辩”,郑重其事地说:宝贝,你连爸爸指出你的缺点也不愿意接受吗?你已经“而立”,这个年龄的人,言行失当是不会有人原谅你的。除了我和你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及时提醒你?又有谁会理解并谅解你呢?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我不是在逼你,但你应量力而承诺;一旦给出承诺,对方就会期待你践诺。到了“死线”任务没完成,一次,两次,最多三次,你便丧失信誉——无信不立,如何“而立”?

挂了电话,坐在实验室旁休息间的落地窗边,看着远远近近收割完毕的农田,思绪凌乱,努力平复一下情绪,冷静下来,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我是个“话痨”,平时和朋友、同事聊闲天儿的时间,不在少。我兴趣广泛,日常刷手机听各种主题的长视频的时间,也不少。我做“湿实验”,一整天大约14小时的工作时间,要说完全饱和,没有任何碎片时间,肯定是自欺欺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要被爸爸的话打肿了。

我算是激情派写手。基本上3000字的文章,一两个小时就能搞定;就算是学术文章,一两天敲3000个单词也不成问题。但凡少“话痨”几次,一篇文章就能大体成型,是可以完成承诺的。这不算怠惰,又算什么呢?

那几天,我无精打采地做着实验,心情沉重地自我拷问,为自己的懒惰和无能忿怒而感到羞耻。

当初申请加入我们家的《谚云》公众号时,爸爸就说过,加入很好,但你得不定时给《谚云》供稿,至少一个月写一篇能做到吧?我说保证完成。所以后来,只要我一两个月没有文章产出,我和爸妈通电话进行任何问题的讨论,三两句就会拐到我可以针对某一点写文章的话题上。

我不是个喜欢把脑子里的想法,整理成文辞优美、意蕴深远的大块文章的人。我总觉得一个好观点,脑子里过一遍就够了,没必要写下来给全世界人观赏——看,我是这么想的!我不是尼采,永远也不会产生“我为何如此睿智”的想法,并认真地把它写成名为《Why I am so wise》的书。

然而,转念一想,虽然我自己不愿写,可作为读者,看这样的书,却着实有趣。我很庆幸尼采写了这本书,让我窥见了与我不同的精神世界,让我遍历了他的“识海”。将心比自己,何须问他人。

而且,我真的一点都不能被文学创作所取悦吗?

我能。

即便懒惰是我无法治愈的糟糕天性,梳理思绪,组织语言,最终成文的过程,还是充满乐趣的。它让我重新认识自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完善自己粗糙的思考。那种成就感,并不比特别高效地完成一个很难的实验,并且实验结果倍儿棒来得低。

在我生病且意志薄弱的时候,爸爸推荐我读冯至写的《杜甫传》,让我看看比我生活得艰难得多的人,如何度过坎坷而不朽的一生。开篇便讲述了杜甫引以为豪的家世,他是晋代名将杜预之后,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之孙。由于杜审言是唐代“近体诗”奠基者之一,故“奉儒守官”的家族传统在祖父这一代又加入了“诗”的元素,排律被纳为杜甫的家学。因而杜甫颇为自得地吟诵“吾祖诗冠古”之诗句,并在小儿子宗武生日时作诗勉励——“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顿悟。

当然,为人子女,自然不愿意做杜甫及宗武这样的父与子。老爹“光焰万丈长”,儿子却“身无长物”,情何以堪?做父子,定要争做苏老泉与苏东坡,抑或大仲马与小仲马。为人子女,不仅仅是来这世界上“潇洒走一回”,漫无目的地享受着父母博大而无私的爱。我有责任与义务,传承爸爸心中向上向好且“崇文”之家学。如果说,爷爷给爸爸留下的是“成人的不自在,自在的不成人”,那么爸爸不停教诲我的,则是“文章吾家事”。

我这几天随意翻读的一本书,是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约翰·穆勒的《功利主义》。其前言提到穆勒的父亲颇为擅长“鸡娃”。“穆勒3岁开始学习古希腊文,8岁开始学习拉丁文、欧几里得几何学和代数学,12岁开始攻读经院逻辑学,13岁开始学习政治经济学,攻读亚当·斯密与李嘉图的著作,14岁至15岁学习了化学与植物学,探讨了高深的数学问题,并已把法语学得十分精通。”穆勒认为自己资质普通,然而父亲的教育,为他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和高于同龄人的理解力。因此,尽管穆勒有公司职员的本职工作,却利用业余时间,做出许多哲学研究学者穷其一生都做不到的学问。

比起穆勒的老爸,我爸爸显然是位开明宽容的父亲。直到我“而立”之年,爸爸才要求我认真地履行诺言,做好时间管理。

我特别擅长盲目乐观,思路不拐弯,做计划时常常把自己看作“理想气体”,以为所有的变量都可控,一切尽在掌握中,总把最迅速的完成时间,设计成自己的“死线”。这样的后果就是,每一次,每一个项目,我都需要因为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多次延后“死线”,“死线”也变成了“死缓线”。为了尽量在“死线”前完成工作,我常常很狼狈地在多台仪器间周旋,收集处理实验数据的时候忙得心力交瘁,焦头烂额,七窍生烟!

爸爸常说,人和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如何对待业余时间,关键在于松紧之间。

爸爸的提醒,让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反复思考未来的人生应该怎样度过。首先我定然不能像过去那样“奋不顾身”地过度工作,也不可以过分乐观地制作宏大的计划。同时,我也要尽量兼顾作为我们家独一无二的“继承人”的“人子”之责任。

新的一年,我将合理安排工作,并在业余时间完成牛津化学系出版的《Organic Chemistry》(《有机化学》)复习,尽力达标导师与我设定的工作目标。

新的一年,我会在跟爸爸妈妈的沟通时,认真听取爸妈对文章写作的好建议,把我脑子里随时迸发出来的“金点子”,进行归纳梳理,抽空记录下来,为我们家的《谚云》公众号供稿。

我在此立书为证。希望今年年终,回望自己定下的目标,能够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我没有虚度人生中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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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雨书,出生于山西省阳泉市,5岁随父母进京。北京大学学士,牛津大学博士。现在中国科学院深圳某研究院,做合成生物化学方向研究的博士后工作。好读杂书,爱看电影、动漫和学术期刊,偶尔也喜欢写点随笔杂文。2018年在牛津大学读博士期间,与父母一起创办《谚云》公众号,并撰写《牛津日记》系列文章。

来源:《谚云》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