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羽戈
陈丹青喜欢夸两个人,一鲁迅,二木心。在他眼里,“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这大抵属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粉丝审美。赞颂鲁迅的同时,他提了胡适一把,称“真是相貌堂堂”。这一评语,想来争议不大。民国文坛,若选美男,胡适与徐志摩并称双璧,结合他们的友情,可比《倚天屠龙记》里的“逍遥二仙”。不过同为帅哥,二人气质却大相径庭,徐志摩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加上那个敢与洋人试比高的鼻子,大有现代型男之风,相形之下,胡适更具传统美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目清秀,英华内敛,正符合古语所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胡适的温润,无论仪表还是气度,皆与其母冯顺弟有关。关于后者,《四十自述》第一章曾总结陈词:“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事实上,胡适的长相也得感谢母亲的大力馈赠。对照他与父母的肖像,不难发现,他更像母亲而非父亲——无独有偶,他的两个儿子胡祖望、胡思杜的长相也是更像母亲而非父亲。他的父亲胡传,乃是一条铮铮铁汉,“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点短须,两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可惜那一脸刚毅,竟未遗传半分。胡适几乎全盘继承了母亲的五官,尤其眉眼,这使得他在少时,由于清瘦而显得纤弱,等到中年,面庞丰腴,才有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之美。
温润之外,胡适的面相,还有一大特色:清朗。看他的照片,自少及老,脸上从无一丝浊气,眼神从无一丝杂质,始终清莹秀澈,有如一泓秋水,这是内心光明磊落、不愧不怍的表现,诚如孟子所言“胸中正,则眸子瞭焉”。或可参照温源宁的观察,“一副相貌,倒可以令佳人倾心,天平是那么高,两眼是那么大,光耀照人,毫无阴险气,嘴唇丰满而常带着幽默的踪影。”(温源宁《胡适之》)温源宁笔下素来皮里阳秋,对胡适不无讥讽,譬如称“在他呵呵笑的声中,及他坦白的眼光中,我们看不见他的灵魂深处”,“适之写的英文,似比他的中文漂亮”,正因此,他所描绘的胡适形象,更具说服力。
青年胡适
温源宁提到胡适的幽默与笑,这也是其人的招牌。孙郁编过一本胡适影像集,书名便叫“微笑的异端”。胡适常笑、善笑,几乎是他留给朋友、学生的共同印象。试举数例:
我常说文明的人类可分为笑与不笑的两种,适之无疑的是属于常笑的。我很少见过他长期的发愁,笑的曙光总是从一片乌云里再透射过来,使希望又变成他生命的泉源,恢复他那青年的精神。丁在君(丁文江)先生死了,他很难过。我去看他,他呆坐在那里。我问他:“究竟怎样死的?”他马上把当时所获得的几种消息来分析,好像做一篇考证一样,客观的研究了半天。最后,他很冷静幽默的说:“在君一定会说,你又在做考据了。”说完,不觉自己微笑起来。(叶公超《深夜怀友》)
我从未见过他大发雷霆或是盛气凌人。他对待年轻人、属下、仆人,永远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就是遭遇到挫折侮辱的时候,他也不失其常。“其心休休然(焉),其如有容。”(梁实秋《怀念胡适先生》)
他健谈,善笑。有时候,他也会生气,因为,他和我们一样,是人。然而,别人一气,可以气上几天,甚至气一辈子。他气了不到半分钟,话锋便转到愉快的题目。(黎东方《适之先生二三事》)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过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季羡林《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
胡适的笑,窃以为有两个重要来源。一是教养,这还得感谢少时母亲的教育(杨树人读《四十自述》,曾感慨:“伟人必定有伟大的母亲!”)。“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更难受。”(《四十自述》)终其一生,接人待物,他都努力示以“我的朋友”式的笑脸(季羡林语),而非“生气的脸”。二是思想,如乐观与自由。作为“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笑颜常开,容易理解。那么自由与笑又有什么关系呢?试看米兰·昆德拉之言:“我在斯大林的统治时期学到了幽默的价值。从一个人的笑,我可以看出我不必怕他,他不是斯大林主义者。用幽默感来看人很准,从此之后,我就对失去幽默感的世界非常恐惧。”说白了,笑或幽默,乃是一项自由的能力。唯有自由人,抑或以追求自由为使命的人,才可能笑得那么自然、自如、自在,甚至把笑当作反抗专制的武器。也许恰是因此,专制者才要淡化笑,扼杀笑,包括笑话。曾任纳粹德国宣传部长的约瑟夫·戈培尔说:“政治笑话是一种自由的残余物。”乔治·奥威尔则反唇相讥:“每一个政治笑话都是一场小型的革命。”
胡适的笑,是乐观者的笑,自由人的笑,正如他这张脸,温润与清朗背后,写满了乐观与自由。这一点,在他中年之后,表现尤为显著。纵观其一生照片,早年往往嘴角紧绷,神态严峻,以至拘谨(好在他五官柔和,眸光清正,哪怕一脸冷峻,还不至留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观感),时至中年,面部神经才开始解冻,起初抿嘴微笑,渐至张口大笑,终而导致如初春阳光一般温煦的笑意仿佛长在了他的脸上,永远挥之不去。我尤其喜欢晚年那几张大笑的照片,欢畅,痛快,豪气逼人,有不可一世之慨。温源宁和李敖都曾夸胡适豪迈,于此可见一斑。
笑的转型,我以为同样与思想的进化有关。先说乐观。胡适的乐观主义,源于早年留美时期,不过彼时更多表现为“希望所在,生命存焉”的生命感悟,渐进成一种厚重的思想,则是中年后的事。如其视野之拓宽,认识到苏联的真实面目、民主作为三百年的大潮流等,皆发生在1940年代。看穿了世界格局与大势,才能“堂堂溪水出前村”,才能“老年终自望河清”。再说自由。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最著名的自由主义者,胡适自由主义思想趋向成熟,则迟至1950年代,在周德伟等人帮助之下,终于补上了经济自由主义这一课,认识到市场经济的价值所在。至此,借用武侠小说的话讲,他才真正打通精神世界的任督二脉,迈入通达无碍之境,呈现于外,便是自由、乐观之笑,笑傲江湖,笑看人间,哪怕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其实胡适晚年,无论在美国还是台湾,处境都十分糟糕,“万山不许一溪奔”,堪称晚景凄凉,远不能与中年前后的风光无限相比。他反而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不得不令人佩服其修为与气魄。此中一反一正,大有端倪。敏锐如张爱玲,便把胡适的微笑与时代深处的悲风结合在一起: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张爱玲《忆胡适之》)
虽然张爱玲落笔于悲风,我所牢记的始终是胡适笑眯眯的样子,以及那“一座古铜半身像”,屹立于时代的惊涛骇浪之中。遗憾的是,平生所见胡适雕像,似乎都过于冷峻,而忽略了他的微笑。
看胡适的照片,时而会想起蒋介石。蒋氏面相,一生三变,青年英武,中年暴戾,晚年则与胡适一般慈眉善目,甚至有三分佛相。这自然也是其人修为勇猛精进的结果。说到这二人,则不得不提他们的合影。我前后见过好几张,蒋介石身量比胡适略高,不过论气势,胡适的从容则使其更胜一筹。其中流传最广的那张,拍摄于1958年4月10日。当天上午,胡适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蒋介石主持就职仪式。仪式结束,众人合影,蒋介石与胡适居中并肩而坐,前者双手垂在腿上,仪容严整,略嫌拘束,后者则翘起二郎腿(据说敢在蒋介石面前翘二郎腿的只有两个人:胡适和傅斯年),笑容可掬,意气自若。后人常对此赞叹不已,称道胡适为中国知识人挣足了面子。
其实这只是两个正常人在拍照而已。权力者并不自觉高人一等,正如知识人并不自觉低人一等,只要他拥有足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正是胡适毕生坚守的基点,正是他的面相所蕴藏的真义。不论这张脸英俊与否,儒雅与否,至少这是一张堂堂正正的脸,一张坦坦荡荡的脸,一张从未受过欺负,更不会欺负他人的脸,一张在权力者面前不卑不亢,在弱势者面前不矜不伐的脸,一张在潮流面前不偏不倚,在强权面前不屈不挠的脸,一张近代以来中国人最像样、最体面的脸。这张脸不仅在守护知识人的面子,还在维系国家的面子与公民的面子。是以伍叔傥悼念胡适,文中有一说法,可作盖棺论定:“国家眉目”。
2020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