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二十八岁，在江南小城一家纺织厂做会计。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蝉鸣声嘶哑得让人心烦。
我正趴在账本上算数，厂里的张大姐匆匆跑来："秀英，你李婶住院了，情况不太好，让你快去看看。"
李婶是我父亲的堂妹，今年才五十出头，一辈子没结婚。从我记事起，她就住在我家隔壁的老屋里，对我特别好。
放下手中的活计，我骑着二八大杠就往医院赶。一路上，脑子里都是李婶的身影：她总爱穿一件蓝底碎花布衫，头发随意挽个髻，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每回看见我，她总是笑着喊："秀英来啦！"
到了医院，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走廊长凳上的母亲。她还是那身老式的灰布衫，头发已经全白了。见到我来，她站起身，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来得正好，你李婶找你呢。"
推开病房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婶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脸色蜡黄，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微微转过头，看见是我，眼睛一亮。
"秀英啊，"她声音很轻，"让你妈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母亲听了，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出去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等门关上，李婶示意我坐到床边。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忽然问："秀英，你知道我为啥一辈子不结婚吗？"
我摇摇头。这个问题，在我小时候就想问，但觉得不太礼貌，就一直憋在心里。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照顾你。"李婶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你妈妈，是我最好的闺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婶，我妈不就在外面吗？"
她苦笑着摇头："我说的是你亲生妈妈。"
这句话像一记闷雷，炸得我头晕目眩。我下意识抓紧了床沿，指节发白。
"三十年前，你妈妈和一个教书先生相爱了。那时候她刚满十八，模样俊俏，性子倔强。可她爹妈早就给她定了亲，对象是隔壁村的酒坊老板。你外公说，穷教书先生能给你妈妈啥好日子过？"
李婶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交给我："这里头有你亲生妈妈的照片和日记。她叫顾梅，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我打开布包，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是个穿着碎花旗袍的年轻女子，眉眼如画，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双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你是在一个雨夜出生的。"李婶继续说，"顾梅生你的时候才十九岁，那会她已经和那个教书先生私奔到外地。可没过多久，你爸得了重病，走得早。顾梅一个人带着你，日子过得很苦..."
我听得心如刀绞，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后来她遇到了你现在的爸妈。你妈妈王月是顾梅的表妹，那时候刚结婚没多久。她们商量好，让王月抚养你。顾梅临走前跪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照看你..."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这些年，我看着你长大，就像看着顾梅重活一回。你的性格、习惯，甚至说话的语气，都和她那么像..."李婶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给她倒水，可她摆摆手："秀英，我时日不多了。这个秘密，我本想带进棺材。可我放心不下你，你得知道自己的根在哪..."
我扑在床边失声痛哭。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她推门进来，看见我哭成这样，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翻开那本日记，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给孩子取名叫秀英，愿她以后秀外慧中，活得光明磊落..."
"下雨了，不知道秀英有没有淋湿。王月说她去买了新衣裳，我在外面看了好久，秀英真漂亮..."
"今天是秀英六岁生日，我躲在学校后面的大树上，看她背着书包回家，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女人默默守护了我这么多年。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医院，却看见李婶的病床已经空了。护士说，她是在凌晨走的，走得很安详。
回家的路上，我绕到了镇上的老照相馆。在积满灰尘的相册里，我找到了一张全家福。那是我六岁时照的，照片边角有个撕痕，原本那里站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照相时，在照相馆后面，有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女人，偷偷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现在的父亲。倒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弟弟小建的课本里夹着一张照片，赫然就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
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前些日子，母亲中风住院，我去照顾她。她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眼泪不住地流："秀英，对不起..."
我摇摇头："妈，你对我很好。"
她哽咽着说："那天在医院门口，我其实看见顾梅了。她站在柳树下，看了你好久好久..."
窗外的柳树依然在风中轻摆，就像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了最艰难的选择。
如今，每到清明，我都会带着一束白菊，去看望躺在山坡上的李婶。坐在她的墓前，我常常想：这世上，有多少无言的爱，深埋在岁月的褶皱里？有多少真相，需要等到某个人离开，才能被另一个人看见？
那个装满秘密的布包，如今就放在我的箱底。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把它拿出来，一遍遍摸着那些发黄的照片和日记。在那一刻，我仿佛能看见，在某个遥远的夏天，在一棵大树后面，有个女人正含着泪，注视着她最深爱的女儿。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