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房间,两个男人,三次枪响,试探、接近、打破、反转,舞台上的每一次出人意料,都吸引着台下的观众一起去解开人性深处的谜题。岁末年初,由徐昂导演的北京人艺跨年新戏《迷幻》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上演。两位主演冯远征、闫楠以极具突破性的精彩表演,诠释了人艺开放性与多样性的探索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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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幻》由法国剧作家施米特创作,他的创作灵感源于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谜语变奏曲》,其中十四个变奏曲分别献给了不同的人,但每个变奏到底对应了谁,是作曲家留给听众的悬念。这也正是这部戏剧作品所探讨的问题——故事围绕着两个人物展开,诺贝尔奖得主诺克和以记者身份闯入的拉尔桑,这场看似普通的采访,围绕作家刚出版的新书展开。但书中与作家通信的女人,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构?这个故事究竟是写给谁的?故事中谈论的又到底是谁?他们彼此对峙、怀疑,在循环往复的变奏曲中,谜底逐渐清晰……
导演徐昂
正如导演徐昂所说,舞台上从始至终只有两个男性角色,但他们所讨论的那个女性角色,其实一直都在。“我们提出谜题,然后解完这个谜,然后给观众展示我们解题的思路。”徐昂认为,这更像一个填字游戏,通过剧中人物不断透露出的信息,观众能够一点一点拼接出事情的全貌。甚至在节目宣传册上,都设计了填字游戏来增强观众的参与感。
冯远征饰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诺克
剧中只有两个角色,你来我往的机锋,观众在两人“极限拉扯”中看到的是层层剥离的惊喜。“这次对我来说,可以说表演上得到洗礼,这个角色是我面对的新课题,要打碎自己,重新去建立。我希望能不重复自己,仍然有进步。”扮演诺克的冯远征,在舞台上将这个看似孤僻的作家演绎出了内心涌动的澎湃激情。
另一位特邀演员闫楠则是首次在人艺舞台亮相,虽然以往有着不少表演经验,但他表示在创作过程中首先是要去掉自己的表演习惯。“这个戏具备一个优秀剧本的所有元素。有深度、有可看性、有交流,但是难在人物的多重性,要呈现出他的多层次。我需要从文本入手,找到‘抓手’,期待与观众建立一种联系。” 饰演拉尔桑的闫楠说道。
闫楠饰演记者拉尔桑
该剧舞台美术设计同样别具一格,观众们如同全体置身于主人公诺克的居所之中——一座封闭静谧的海岛上唯一的建筑物:完全开放的洗手间,清冷的光线,营造出一种离群索居的氛围;随处可见的手稿,堆叠的书籍,壁炉里燃烧的火苗和台灯渲染出的气氛,又在疏离中构建了一丝暖意。考究的细节处处描绘出人物的生活状态,反映出剧中人内心世界。就连剧中人物的服装也暗藏玄机,不仅代表着人物的身份,也暗示出人物内心不同的角色。
近日,徐昂导演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在他看来《迷幻》所探讨的问题,究其核心就是我们谁也逃不开的欲望与孤独。“孤独也是驱动人类行为很重要的力量,戏里不管是诺克,还是拉尔桑,他们在内心中都在寻求对孤独的逃避。虽然诺克想藉由孤独来完成自己的文学创作,但他最终无法逃开对孤独的恐惧。他作为人这种动物,在自己的欲望深处依然葆有对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诚恳交往的需求。我相信观众在看完这部戏之后,也会不得不去回溯、闪回这两个男人见面时的所有片段。”
《迷幻》海报
对话
“这出戏的核心,是欲望与孤独”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你在2008年就接触了这个剧本,当时的机缘是什么?另外这部戏是不是之前在北京人艺小剧场就已经有过演出?
徐昂:2008年时,我已经在人艺创作室了,《迷幻》是当时送到创作室众多作品里比较出挑的一部。任鸣院长就想导演这部戏,由我和远征老师出演,已经建组并且排练了大概两周的时间,而且也对外做了宣传发布——结果发生了5·12汶川大地震,任鸣院长要抓反映抗震救灾的剧本《生·活》的排演。于是《迷幻》的项目就搁置了下来,其实那时对这部戏的理解还是偏于剧本字面的呈现,而且我只是作为演员,更多是被动地接受。
澎湃新闻:谈谈对剧作家施米特的评价,这是位获得过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家,早年喜欢莫里哀戏剧,你觉得在这部《迷幻》中是否也带有法国古典戏剧的影子?2019年时,施米特曾来华出席傅雷奖,同他有过见面交流吗?
徐昂:我和施米特先生本人并没有见过,对他的了解也是通过互联网翻看他的采访和报道。这就像是钱锺书先生说的,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如你所说,从《迷幻》的剧本里可以看到法国古典戏剧的影子,比如里面有很残忍的幽默感,以及善于把情感的表达同有些低俗喜剧的桥段混合在一起,以避免陷入一贯廉价的感动,包括一些跳跃的画面感,这些都是。
澎湃新闻:施米特本人还是一位业余的音乐家,曾经写过歌剧。在你看来,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 (Edward Elgar)的《谜语变奏曲》如何影响了这部剧作的结构和情节,比如第十三段变奏描写的究竟是谁?埃尔加对它标注的应该是指一位女士,让人联想到剧中作家诺克和拉尔桑念兹在兹的艾莲娜·梅特。
徐昂:埃尔加是20世纪初古典音乐界声誉最高的英国作曲家,提到他的时候,人们往往也会不假思索地提及《谜语变奏曲》,作曲家本人曾在总谱上写明“献给乐曲所描绘的我的十四位朋友”。这部作品发表之初,他在总谱上写的标题是《一个原创主题的变奏曲》,并没有提及“谜语”两字,可一直以来乐迷们都对作品中的14首曲子到底对应的是谁津津乐道,这也让《谜语变奏曲》反而成了这部作品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谜语变奏曲》由主题和14段变奏曲组成,埃尔加在每一个变奏前都以英文字母做了小标题。比如第一首变奏被标注为“C·A·E”,这很容易看出是作曲家妻子姓名的首字母缩写;第四首变奏“W·M·B”,它是先由中提琴拉出几小节柔和的音符——考虑到中提琴的音色非常独特,很少有作曲家会在写曲子时把中提琴顶在前面,对应指的应该是中提琴手伊莎贝尔·菲顿,菲顿是埃尔加的学生,也被怀疑是他的情人;第十三首变奏“***—Romanza”,据说是一位出版商的妻子;第十四首变奏“E·D·U”,也比较好猜,应该指的就是作曲家本人,埃尔加的昵称就是“艾都”。当然这些都是参考答案,作曲家本人至死也没有公布自己的标准答案。我想施米特正是利用了这首作品的故事,它本身的谜题和“献给某某”的传说与八卦,写出了《迷幻》这部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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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你曾说要打开这部戏有很多把锁,需要很多把钥匙,但你最终找到了 “你是谁?”这把钥匙,就可以打开所有的锁。人艺版《迷幻》一个接一个的反转牢牢地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在你看来,哪一处反转是排演时的难点?
徐昂:没错,这部戏里有多处反转,但我认为在进入到一系列的反转之后反而变得简单了。恰恰是在整部戏的开端,我们要在作家诺克和记者拉尔桑间建立一种奇怪的人物关系,因为你会发现拉尔桑貌似在以记者的身份提问,但他的态度或者说他感兴趣的点并不是提出的问题本身。施米特在这个故事的前半程一直在设谜,当揭开了诺克在自己的书信体小说开头注明的“献给某某”,其实指的就是拉尔桑的妻子艾莲娜·梅特后,下面的剧情才开始了跌宕起伏的反转再反转。
这十几年间,《迷幻》的剧本我曾多次拿起又放下,甚至找来了这部戏的法文原著剧本同中文译本做比对,发现里面有一些词非常难翻译,比如中文译本里把埃尔加的这部作品译作《迷幻变奏曲》,包括这部剧作的名字当时也是译作《迷幻变奏曲》,但它其实应该是《谜语变奏曲》。由此,我们才能明确解读这个故事的方向,它的核心就是埃尔加《谜语变奏曲》的相关元素——施米特用埃尔加的生活,就像剧中的诺克在自己的书中藏着一段隐匿的爱情,来提示我们怎么进入到剧作故事之中。
澎湃新闻:施米特在巴黎索邦大学的博士毕业论文是谈《狄德罗与形而上学》。我们都知道狄德罗的哲学主张,所谓“人性的最高目标不是理性,而是欲望。以及人性的推动力是爱欲,是对快乐的追求。”《迷幻》中也有不少爱欲相关的台词,能否谈谈在处理上的尺寸?
徐昂:这部戏里所探讨的问题,究其核心就是我们谁也逃不开的欲望与孤独。孤独也是驱动人类行为很重要的力量,戏里不管是诺克,还是拉尔桑,他们在内心中都在寻求对孤独的逃避。虽然诺克想藉由孤独来完成自己的文学创作,但他最终无法逃开对孤独的恐惧。他作为人这种动物,在自己的欲望深处依然葆有对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诚恳交往的需求。我相信观众在看完这部戏之后,也会不得不去回溯、闪回这两个男人见面时的所有片段。
“一部心理剧,我不想去过分营造悬疑感”
澎湃新闻:1996 年,《谜语变奏曲》首次公演,由阿兰·德龙和弗朗西斯·于斯特主演。人艺版《迷幻》是冯远征和闫楠出演,如何确定下这两位演员,他们的特质同角色间有哪些适合之处?特别的,闫楠是外聘演员,我也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和要求?
徐昂:远征老师不用多说了,近些年他一直坚守在剧院,即便当了院长之后,也没有放下演戏,而且这个角色当年定下来的就是他。闫楠虽然是院外的演员,我之前就看过他的好几部戏,他是一位非常成熟且具备自我认知上的审美能力。他也特别用功,这次排练期间,经常是我们都结束了,他还要在排练厅加练一两个小时,去琢磨角色的人物质感。
澎湃新闻:剧中拉尔桑穿着艾莲娜遗物中的粉色开衫,道具是不是刻意买了一件女式最大码?剧中拉尔桑全程穿着这件粉色开衫,让我联想到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中诺曼·贝茨穿着母亲的衣服,并且人格附体。拉尔桑在剧中是不是也有这个问题或者说人格分裂的倾向?
徐昂:这件粉色开衫确实是件女款的衣服,我们起先准备的是大码,结果没想到闫楠穿上后还很合身——衣服本身的颜色是起到了性别区分的作用,但他必须穿在身上显得不那么协调才同剧情贴合,所以后来是找了件中码的开衫。
至于谈到拉尔桑是不是有人格分裂的倾向?我认为,他在艾莲娜死后的十年间,冒名顶替妻子的身份同诺克书信往来,一周要写两三封——我们大体算了下这个写作量,一年的通信约有30万字,十年就是300万字!而且整整十年间,诺克都没有发现同自己鸿雁传出的笔友,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情人艾莲娜?!这些都足以说明,拉尔桑起码在写信的时候,已经完全进入到了艾莲娜的角色,这已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正常”,肯定会表现出一定的病态。而且在他同诺克的书信中,也提到了爱、提到了性,这些非常私密的内容,令人不得不去想,他即便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可能也会成为艾莲娜。
某种意义上讲,拉尔桑是有些像《惊魂记》中的诺曼,也有点像《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小丑。作为导演,我给了闫楠在表演时一个大概的标尺:拉尔桑把几乎所有美好的感受都给了妻子,而把相对更难承受的部分都留给了自己。而他更希望以妻子的身份活下来,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不那么孤独,同时也不会觉得自己在婚姻中遭受了背叛。
澎湃新闻:在拉尔桑和诺克见面后,很多时候要出现艾莲娜附体般的女态,这个尺寸怎么拿捏?整场戏,闫楠其实要在记者、丈夫、妻子、朋友等不同的状态下瞬时调换自己的表演状态,我觉得难度极大。
徐昂:你说得很对,拉尔桑这个角色非常难演。我自己也演过戏,在话剧《女仆》(2007年)中,我曾反串出演的女仆,知道这里面的难度。所谓尺度,演员自身是很难完全感知的,更多的是他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怎样的。闫楠在排练过程中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调试,要理清角色的心理线索,进而明确自己在某一刻到底是谁这非常困难。最终的开解是,我们就让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判定自己在这一刻到底是谁,让角色在不同身份的转换间有那么一点失焦,因为这不是个越来越清晰的过程。在全剧的开始阶段,拉尔桑是明确知道自己是谁的,但越往下尤其是到了最后,他越发不能清晰地认定自己是谁。
澎湃新闻:能否谈谈诺克那把猎枪的隐喻?猎枪在剧中也是一件关键道具。
徐昂:施米特在写这部戏时,明显受到现代心理学的影响。我们可以说这把猎枪是一种男性的象征,也是孤傲的诺克在和拉尔桑的对话过程中,用来确立自身权威的抓手。这不是我们要在舞台上去强调的部分,但观众在看戏过程中会感到,诺克在通过这种男性霸权的方式在指挥着拉尔桑或者说“艾莲娜”,这有点像一个男人在和一个女人分手时,男性所表现出的行为。
澎湃新闻:《迷幻》的舞台依旧精致,让人联想到你之前的作品《情人》。这也是一部两个人的话剧,是不是2008年时你们最初打算是在小剧场呈现这部戏?
徐昂:没错,我们当初是把它作为一出小剧场话剧来排,后来院里决定把这出戏放在曹禺剧场,这样一个中剧场来呈现。坦白讲,在中剧场演出这样情感层次细腻的戏,空间上来讲是有点大,所以我们这次也把布景基本放在了舞台乐池的位置,尽可能地向观众席处推。
在舞台布景上,我们这次参考了意大利著名建筑师卡洛·斯卡帕所设计的布里翁家族墓园。你知道维伦纽瓦导演也是斯卡帕的“忠粉”,他在电影《沙丘2》中唯一一处实景拍摄的建筑,也参考了布里翁家族墓园。《迷幻》中诺克的家,从窗户的比例,到房间清水水泥风的质感都对这座墓园有所致敬,同时也大体符合北欧家居建筑的风格。
澎湃新闻:能否再具体介绍下舞台上诺克的家的布置?
徐昂:房间内的具体布置,我个人觉得这部戏必须要有几个重要的支点,比如诺克的写字台,这与他作家的身份相映,同时,这十几年间他最重要的写作实际上就是在和艾莲娜通信,这些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完成的——对他来说,艾莲娜就存在于这里。戏里有句台词,是说艾莲娜在去世前瘦骨嶙峋,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像被“放”床上,对诺克而言,这些年他也没有见到艾莲娜,他也是把她作为倾诉对象“放”在了自己的写字台上。
还有就是那台黑胶唱片机,因为这部戏本身就和埃尔加的《谜语变奏曲》有很大关系,剧中也会播放《谜语变奏曲》的几段变奏,我们专门买了一台和施米特创作这部戏同时代的二手唱片机。
另外,诺克是一个独居的男人,日常也很少有访客,所以这个家里的卫生间不是被包裹起来的,而是裸露的。我们是想把这个家的布置也变成展示主人诺克内心世界的一种映照,拉尔桑作为闯入者来到这里,也像是闯入了诺克的内心。
澎湃新闻:除了话剧,这些年你也执导了多部电影和影视剧。如果把《迷幻》搬上大银幕,你会做怎样的调整?
徐昂:如果要改编成电影的话,我可能会把拉尔桑在人格上的分裂拍得更清楚、细致,甚至是拍出一种病态的惊悚意味。因为电影的观众更需要的是一种奇观的搬运,这可以做更商业化的呈现。但在话剧舞台上,《迷幻》是一部心理剧,我不想去过分营造悬疑感,那反而会削弱了它本身的戏剧力量。
图/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