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话剧历史上,有几部戏是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的,曹禺先生的《日出》便是其中之一。
《日出》写于1936年,自诞生之日起,一直是中国话剧舞台上被翻排最多的中国话剧作品之一。全国大大小小的剧团,上到国家级团体,下到县级团,几乎没有没排演过《日出》的,所有排演又多以1956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版为范本。这种复制式的排演,既有对曹禺先生原作的尊重,也有对北京人艺版经典两个字的敬畏:经典不可动。
直至央华版《日出》的出现,让经典不可动的铁律有了重大破局。
央华版《日出》舞美置景将表演区重新切割,抛弃了旧版中规矩扁平的布局。
首先是形式上的破局,央华版《日出》不再是传统版《日出》的排法,它把格局完全打开,呈现出一个开放的场域,突出了“纸醉金迷”四个字的浮华感,把氛围拉到满格。舞美置景将表演区重新切割,抛弃了旧版《日出》中规矩扁平的布局,将舞台变得多维立体且富有变化,极大地增容了空间感和利用率,同时也给了灯光设计更大的发挥空间,使《日出》舞台的多意性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冷暖光源的交替出现,用一种极高级的美学手段,把人性的温暖与冷漠,陈白露内心的绝望与希望,以一种泾渭分明的方式铺展在舞台上,利用灯光的变化,极为巧妙地展示了外部世界与主人公陈白露内心世界的矛盾对立。
在戏剧元素的运用上,这版的《日出》也做足了文章,音乐、舞蹈、群戏的呈现都有标新立异感,既带有上世纪的痕迹,又明显具有本世纪的当代性。作曲家梅林茂的音乐以大气撼动全场;既有爵士的味道,又是交际舞的形体编排,浮躁、空虚,充满了多巴胺的躁动;而群戏的加入和反复出现,将老版《日出》中相对静态的排法不断打破和重塑,这群人像海浪一样冲刷着陈白露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身处其中的她,无力反抗也摆脱不了,循环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这样一种不静态的排法,同样展现的是一种内外部世界的矛盾与对立,也更加凸显了陈白露的身不由己,麻木和脆弱。
此版《日出》在音乐、舞蹈、群戏的呈现上都有标新立异感。
在人物的塑造上,这版《日出》也同样是破局之作。旧版中的陈白露更像是一个裂纹长在里面,表面光滑的花瓶,美丽而克制,所有的心理活动和表演都相对内化。但在央华版《日出》中,何赛飞饰演的陈白露显然更立体、更外化,更有血肉,更像一个具体的人。美则美矣,悲也悲得,并不过于控制情感的表达,反而让这个人物有了厚重感,她长了心,也有了更深重的痛觉。
在旧版的《日出》中,方达生始终是一个存在感较弱的角色,相比于后续登场的诸多角色,他的戏份和人物故事都略显单薄,没有太多极致的矛盾冲突和大起大落的命运转折。但在这版的《日出》中,这个角色的分量重了起来,甚至连人物的个性都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不再是那个隐忍单薄又郁郁寡欢的书生。结尾时,他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一样说着要帮陈白露找个好人嫁了时,身上的幼稚感和薄情暴露无遗,正是这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凉薄表达,成为了压倒陈白露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中唯一纯洁的那片白月光没了,她的精神世界便也垮了。方达生的玩世不恭成为了陈白露绝望的最大推手,这是让人有所触动的表演变化。
在这版《日出》中方达生不再是那个隐忍单薄又郁郁寡欢的书生。
在文本结构上,央华版《日出》也有诸多改动。下半场妓院的戏,不再是从胡四逛窑子选人开始,而是删除了所有人物,只留下了翠喜一个人,像独角戏一样说着大段大段的台词,由一个人的叙事,代替了原版中整场群戏的表演。叙述到下半部分时,又加入了黄省三这个人物,他和翠喜在这个段落中,用了一种类似于电影中平行剪辑的方式,完成了两个悲剧人物对生活与命运的控诉。这样的一种平行方式,也出现在了陈白露与方达生的叙事部分,既有对往事的回溯,又有现实的对照,演员的表演随时跳进跳出,时而像梦境一样浪漫,时而又拉回到现实的残酷,跳跃又富有层次,立体而不扁平。
在央华版《日出》中,这样的导演创意俯拾皆是,不仅重构了文本,也在残酷的故事线条中,加入了幻想现实主义的浪漫。结尾时,陈白露的死亡不再是躺倒在沙发上,而是从舞台穿过观众席,一边说着“一片,两片,三片”的台词,一边迎着光走出剧场。陈白露用身体的死亡,换来了灵魂的出走,这是导演所赋予的,属于陈白露的新的生命。
在演员的表演上,这版《日出》中的群像也大放异彩,潘月亭的既萌又老谋深算 ,李石清的既猥琐又歇斯底里,顾八奶奶的双份傻白甜,都让这个舞台充满了浓重的奇异色彩,观众像透过哈哈镜一样,看着这些扭曲的角色,他们的夸张与变形,正对应了那个不可控的世道,蜉蝣弱小,尔尔众生。
文/董芳(剧评人)
编辑 徐美琳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