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裁与内容之辨,已经让人知道,诗是不可以全信的。要进入《琵琶行》的世界[1],不妨从序言开始,每读一段,就停下来问一问:哦?真的么?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2]
明·董其昌书白居易《琵琶行》
九江是一片水国。湓水今名龙开河,近三十年前已被填为道路。它汇入长江之处,便是曾经的湓浦口。白居易很喜欢湓水,常常到那附近去玩,夸赞过岸边的竹子和江河交汇处的鱼。在湓水边停下船,回头眺望,城上的短墙若隐若现。[3]显然,江边已是城外,确实是送客远行的地方。而且,他确实有在江边送客的经验,也许不止一次。[4]
若要迎来送往地应酬,这水边当然不能是一片荒芜。他自己的诗里曾多次提及“江楼”,但不知具体地点究竟何在;湓水之畔,至少有一座亭子。元和十三年(818)的中秋,就在这个“湓浦沙头水馆前”的小亭里,他还写了一首七律,抱怨自己没法回到家乡,辜负了好月亮。[5]
时间地点都有所参证,那么,夜弹琵琶的商人之妻,是不是真人呢?文学侦探们非常关心这件事儿。毕竟,与一位有夫之妇共处半个夜晚,好像不太合适。人很难意识到自己活在历史的河流之中,总不免用自己当下生活的经验,去套解往昔世界的运行法则。越到失节事大的时代,这种“不合适”的感觉,就越有损于文化偶像的光荣。宋末元初,有位江西诗人就议论过:一个刚刚犯了错误的官员,竟还敢穿着官服半夜上船听琵琶,岂不令人怀疑?[6]白居易不能有这样的瑕疵。
好在总有人读书仔细,宋代的洪迈曾经说过:瓜田李下,对唐人来说不算嫌疑,不会影响双方的名誉。[7]在另一个场合,他的观点又有所调整:一个刚刚获罪被贬的官员,敢于放浪形骸,未必真是连这点儿政治觉悟都没有。白居易设置这种情境,只是为了抒写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不必当真。[8]
洪迈还有证据。他找到了白居易贬官到江州路上,在武汉鹦鹉洲停船之际所作的《夜闻歌者》[9]。这首诗写了一个在水边流着泪,唱着哀歌的妇女,她不肯说出伤痛的原因。秋夜,水边,妇人,音乐,所有要素都与《琵琶行》非常接近。后来,又有学者找到了元稹的《琵琶歌》。在洛阳的一艘船上,有一位名叫李管儿的姑娘,曾为元稹演奏《霓裳羽衣》《凉州》和《六幺》。她的琵琶也弹得极好,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管儿为我双泪垂,自弹此曲长自悲。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
百万金铃旋玉盘,醉客满船皆暂醒。[10]
这些曲子的感情色彩从奇丽转为哀伤,管儿满怀心事,边弹边哭。元稹所闻音色,所见戚容,以至管儿弹而中辍,辍而再弹的“现场实况”,与白诗所描摹的竟然如此相近。此作系年精准,在白居易去江州前五年(810年)。当时元稹刚刚得罪宦官,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他也是在沦落中得了空闲,才能提笔写诗,以完成对这个洛阳姑娘的夙诺。[11]元白二人曾经一同考中贞元十九年(803)书判拔萃科,从此结为挚友,经常谈诗,白居易一定读过这篇作品。陈寅恪早早指出,《琵琶行》不过是改造后的《琵琶歌》罢了。[12]
明·郭诩《琵琶行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原来,水边的歌女、船上的音乐家,都不新鲜。何况,在唐人的世界里,塑造这么一位满怀忧伤的水边女子,并不会引起麻烦。对诗人来说,把见过、读过、写过的人物形象捏合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难题。浔阳江头的琵琶女或许有好几个原型,但其人未必到过湓浦口,更不必非要在白居易送客的夜晚凑巧出现。她是个亦真亦幻的女主角。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迷惑人。所以,虚构的女主角,倒有两位真实的老师,而且是长安最著名的琵琶国手。贞元年间琵琶国手曹保保之子就叫善才[13],而元稹鼓励下一代琵琶乐手时,也夸奖他接近了曹、穆二位的水平,如此安排,既让人相信她也弹得很好,也勾引人去想象首都的文艺世界:那里有狂热的听众和顶级的音乐世家。
言至于此,大家一定会说,“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也是假话。自伤的滋味在绝句、律诗中,而不在古体长篇里。不过,若从写作的角度来讨论,这句话并不是闲笔,还值得仔细澄清。白居易刚在江州安顿下来,就写过一首七律,题为《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
早攀霄汉上天衢,晚落风波委世途。
雨露施恩无厚薄,蓬蒿随分有荣枯。
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
碧落三仙曾识面,年深记得姓名无。[14]
这首诗比此前引用和介绍的那些作品都要卑微。他自比飘荡的蓬蒿,受伤的鸟,伺候公婆的儿媳妇。可当年一起登朝议事的翰林学士们依然光鲜亮丽,个个都像天仙。最后,他怯怯地发问:现在,我成了一个失败者,时日易逝,您三位,不会翻脸不认旧同僚吧?从未体会过“迁谪意”的人当然写不出这些话——贬谪意味着凄凉的心境,尴尬的身份,黄连苦,葡萄酸。
回到《琵琶行》的序文,不难理解,虚构身负绝艺的琵琶女,至少是为了把故事讲出来。可设定一个恍然大悟,陡然感受到酸辛的时刻,又为什么?我想是因为诗人要创造出一个自觉的刹那:让琵琶女的沦落,突然映照出他自己的沦落;让她命若琴弦,而他的那根随之崩响如裂帛。一年多的坏境遇、恶情怀,豁达与拘执之间的无数次拉锯,他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此刻,为了制造强烈的文学效果,他决定把现实生活中体验过的难堪积蓄起来,突然投进元和十一年秋夜的寒江。
白居易分明主导了全部的戏,却把自己放在被动的位置上。他甘心做铁索上的一枚铁环,让一个面目模糊的虚拟人物来摇动它。直到篇幅将尽,再描写被命运击中后的痛感,就能制造序言与结尾的完美闭合。他是在故作懵懂,为了把真正懵懂的读者拉进现场,一起经受命运的袭击。
注释
1.关于《琵琶行》诗歌艺术的论文,实在多得数不过来。陈才智曾在《世界视野中的〈琵琶行〉研究纵览》(《中国文学:经典传承与多元选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上册,第276-347页)中点名罗列它们。本节中,除了出注引及的以外,我都未及入目。假如曾与哪位学者的意见相同,只得归之于巧合。这一点必须预先说明。
2.序、诗及校注见《白居易诗集校注》,第961-970页。此诗流传极广,异文甚多,此从最常见本,与书籍正文不尽相同,标点亦略异。然无伤文意,且异文均可在校记中找到。以下分段引诗,不再出注。
3.白居易《泛湓水》:系缆步平岸,回头望江州。城雉映水见,隐隐如蜃楼。见《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98页。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四月。如果相信《琵琶行》真是秋夜闻琵琶后当场所作,那么相距不及半载。
4.白居易在江州送客,至少有两次。一次写了《秋江送客》诗,另一次写了《夜送孟司功》。
5.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临风一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见《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392页。显然,这位出生于陕西渭南的北方官员,其实把供职的长安视为家乡。
6.艾性夫《书〈琵琶行〉后》,见《全元诗》,第十九册,中华书局,2013,第165页。
7.洪迈《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5,第498页。
8.原文: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居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尔。(《容斋随笔》,第911页)
9.《夜闻歌者》:“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霑襟,低眉终不说。”见《白居易诗集校注》,第820页。这首诗题下有注,说“宿鄂州”。鄂州即今湖北武汉,位于九江上游,白居易赴任路上应该经过,故诗成的时间也应早于《琵琶行》。当代学者们经常提醒大家注意这首诗,因为它的基本构架与《琵琶行》极其相似,只是重描写而未及铺叙。我虽不欲掠美,也无力一一尽数他们的名字。包括但不限于金性尧、莫砺锋、欧丽娟等。其实,高中语文教学的参考材料中,往往也收录这首诗,可见这已是普遍的知识。
10.《琵琶歌》全篇较长,这里是描写音乐的一段。全文见《元稹集》,第349-350页。
11.元稹在诗里答应要为管儿作一首诗,又在诗里解释自己贬官以前工作繁忙,无心创作,直到成了闲人,才把诗作好:“艺奇思寡尘事多,许来寒暑又经过。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歌此歌,寄管儿。管儿管儿忧尔衰,尔衰之后继者谁。”
1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46页。《琵琶行》受到《琵琶歌》的影响,也是学界共识,说者极夥,不复详举。
13.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华书局,2012,第131页。
14.《白居易诗集校注》,第1265页。
本文摘自《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陆蓓容/著,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2024年10月版
来源:陆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