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人生并不长,只有39年。因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她人生的大多数时光只能蜗居家中。1952年,在被查出患有此病后,奥康纳便回到家乡的农场,每天上午写作,下午用于阅读和休息,直至去世。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的短篇作品里却出现了令人惊讶的深度,其中不仅包括对美国当时社会运动、黑人平权、麦卡锡主义等社会现象观察的深度,还有对人性的描写深度。而正是后者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让她成为文学史上一颗耀眼的流星。
撰文 | 宫子
一株绽放的天竺葵
弗兰纳里·奥康纳于1945年毕业于美国佐治亚女子州立大学,之后又进入了艾奥瓦大学的写作班,在这期间她发表了自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作品《天竺葵》。国内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天竺葵》除了收录这篇作品外,还收录了奥康纳其余几个早期的短篇作品,可以从中看到奥康纳文学风格的早期雏形和一些闪耀的文学特质。
作为奥康纳的第一篇作品,《天竺葵》已经具有比较丰富的人物形象。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做老杜德利的男人,他过去一直生活在乡村,最近才被女儿接到了纽约这个大城市来居住。小说开头,我们就能读到老杜德利对这种生活的不适应,在开篇第一段老杜德利就对他每天在城市里看到的邻居阳台上那盆天竺葵感到不屑,“老家有很多天竺葵,比这里的更好看。我们那块儿的天竺葵才叫天竺葵呢,老杜德利心想,才不像这些淡不拉叽的粉红玩意儿,还系着绿色的纸蝴蝶结。”同时,他也回忆着河流旁的生活,无法适应纽约拥挤的地铁。
《天竺葵》, 作者: (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译者: 刘衎衎,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年10月
在这篇作品的开头部分,奥康纳所勾勒出的老杜德利形象很容易引发我们读者的共情——一个老人,来到了全是陌生人的大都市,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们会感觉这个老人有一些可怜,会跟随着他的思绪,幻想着老人所思念的乡村也许是比城市公寓楼更适合他的环境。然而,随着老人具体怀念事物的出现,我们能够发现,老杜德利无法适应城市生活的关键之处却是黑人。他怀念家乡的乡村生活,是因为在那里有听话的、守本分的黑人,一切都规规矩矩,但是在纽约这个现代城市里,一切都乱了套,在他无法忍受城市拥挤地铁的表象下,他更为厌恶的是和黑人挤在一起。“他完全被困在这个地方,这个黑鬼可以称你为‘老伙计’的地方。他可不愿意被困在这种地方,绝对不行。他转了转靠在椅背上的头,好舒展一下沉甸甸的脖子。”
当我们在老杜德利身上感受到的怜悯情绪因此而消失时,小说的叙述会让我们将情感的关注点转向那位刚刚与老杜德利打照面的黑人邻居。他会是个友好的黑人、正义的黑人还是因此感到委屈的黑人——都不是,奥康纳将他描写成一个普通的、与城市冷漠环境契合的人。在老杜德利哭着询问他那盆天竺葵去了哪里的时候,他和邻居黑人的对话会让我们心里对任何由肤色而衍生的同情心消除。老杜德利在意的并不仅仅是那盆能够勾起他脑中家乡回忆的天竺葵,还有“在那里的应该是它,而不是你”这样的缘故。邻居黑人则将天竺葵从阳台推下去摔了个粉碎,他狠狠地表示自己不愿意让别人每天盯着自己居住的地方看,“这话我只说一遍”。从最后的结局里,我们最终感受到的只有那无法抹除的隔阂感。至于小说开头的天竺葵,无论是被放在阳台上用于回忆也好,被摔个粉碎也好,我们需要面对这篇小说问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是否能有一个让天竺葵安静生存的角落。
艺术家Wayne Brezinka以奥康纳形象为主题制作的装置艺术品。
在最初的故事里,奥康纳已经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文学特质。她的小说大量以黑人在社会上遭受的歧视与隔阂为主题,但并不终结于此,在她的笔下,对黑人的共情和怜悯属于已经过去的、黑人运动之前的东西,而奥康纳故事所要面对的,是平权运动之后那些藏在暗处的隔阂,也就是人性之中那些幽暗的事物,而这些主题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肤色问题。加之南方文学的特性,让她的故事时常以幽默的外壳呈现,具有些许讽刺意味,同时又总是以冷峻且令人绝望的方式结尾。在另一篇早期作品《理发师》中,奥康纳描写了一个大学教授在理发店所爆发的关于选举的争论,我们一方面能够看到理发店人员对政治、社会理想的无知嘲讽,会感到他们无法与之讨论崇高理念的平庸之辈,又能从大学教授那精心准备演讲、试图以此打动理发店听众的教条行为感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平庸,终归它会让我们诞生一个与《天竺葵》类似的问题——不平庸的事物在现实生活中真有立足之处吗。
然而,奥康纳早期作品也存在着一些尚不完美的地方。也许是出身写作班的缘故,她的故事发展机制十分完备,但这偶尔会导致一种故事悬念感过于突出,从而使一些故事读起来不太自然的现象。《火鸡》或许就是这样一篇,尽管主人公在围猎火鸡的路上,跟随着失去火鸡、找到火鸡的过程产生了具有变化和悬念的思考,但最后火鸡被抢走从而让万事归无的结尾会显得整个小说格式化。而在她后期的成熟作品里,人性的发展则超越了小说的故事机制,成为更具深度的存在。
后期作品的深邃冷峻
奥康纳后期的经典短篇作品包括《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格林利夫》《天启》《你不会比死人更惨》等等。在这些作品里,奥康纳对内心人性的描写更加细腻,尽管这些故事的主题都与黑人相关,却通过内心的描写达到了直抵人性善恶的效果。
在《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这篇经典作品中,奥康纳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对母子截然对立的思想状态。朱利安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旧观念白人,而朱利安呈现的则是具有激进的现代意识的青年人。在陪同母亲去上减肥课的公交车上,母子之间便由暗到明爆发了这种矛盾。朱利安的母亲一直缅怀黑人解放之前的旧时代,她有着一套看起来很温和的思想来为自己的想法辩护,在朱利安母亲的心里,她不曾虐待过黑人,让他们吃好穿好,她并不反对黑人的独立运动,但是却对黑人运动之后重构的社会秩序感到混乱,“他们做奴隶的时候,生活要好得多……荒唐,这根本不现实。他们应该站起来,没错,可是总得在篱笆后面他们自己那一边呀。”从根本上来讲,朱利安母亲无法接受的是阶层特权的丧失。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作者:(美)弗兰纳里·奥康纳,译者:温华,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年11月
而朱利安作为想法激进的青年人,对母亲的观念抱有憎恶。他心中断断续续幻想着各种刺激母亲的方式,比如他幻想着母亲突然病倒在路边,然后来救她的是一个黑人医生;他在公交车上碰到了和母亲戴同款帽子的黑人,他很想脱口而出对自己的母亲说,那顶帽子黑人戴着要比你好看。母子二人矛盾爆发的高潮,是公交车上出现一个黑人小男孩的时候。这个小孩子让朱利安母亲发自内心感觉到可爱,然后她采用了一种极具歧视意味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下车的时候赏她们一枚硬币。对此,拦都拦不住的朱利安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在掏出一枚硬币后,被黑人小男孩的母亲怒骂并瘫坐在路边的结果。
看到这一幕的朱利安反而有点高兴,在他看来,自己的母亲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教训。“照他看来,不解释一下这个教训的意义以示赞同,就没理由放过它。‘整个有色人种都不会再拿你恩赐的钢镚啦。那女人是你的黑色版本。她可以戴和你一样的帽子,而且说真的,’他无缘无故加上这么一句 (因为他觉得这很好笑) ,‘她戴着比你戴着更好看。’”没想到,朱利安的母亲在突如其来的这些刺激中,坚持着在路边蹒跚了几步后倒地去世。
我们不会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人。朱利安母亲的行为无疑是一种伪善,也是奥康纳在小说中经常暴露并批判的主题。朱利安脑中有鲜明的对错立场,是旧观念的抨击者,但是在他的身上我们会发现很多人类的基础情感已经淡化。
奥康纳小说的冷峻特征正源于此,她的小说富有张力,时而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和人物的某些特征达成情感的一致,时而又暴露出该人物在人性中不可避免的缺点来令我们反思。伪善是奥康纳小说里经常向我们警示的一个主题,尤其是在同情以及共情这些概念已经近乎泛滥的今天。共情是一个听起来比同情更现代也更平等的词语,但它依旧存在 (或者说注定不可避免) 立场上的问题,而且它很容易变成我们理解外部事物的一种方式甚至是最高形式。在《天启》这篇小说中,同样是代表旧观念的特平夫人在医院候诊室中看到自己的同情之心摔得粉碎,回家后又罕见地对着饲养的猪群诞生了一些共情之心,她最后对自我产生了迷失,她在幻觉中看到一群升入天堂的人,而自己排在队伍的最末尾,“每样东西都有一点……迈着极庄严的步伐前进……然而,从他们震惊且变形的脸上她能看出,就连他们的美德,也正在被烧毁。”美德,同情,共情,本身都并非负面的词语,然而奥康纳小说让我们意识到,它们只是接近于善的概念,是一种人造的思想式的善良。朱利安母亲展现的同情是如此,站在黑人立场上抨击母亲的朱利安也是如此。奥康纳小说的冷峻不仅在于她撕开了对错和善恶立场之间的界限,通过让“爱”这个元素缺失的方式展示了种种外部审视的隔阂,同时也让我们在看到对各种人物行为的讽刺之后思考——天然的善,是否还能在这个世界上被寻觅到呢。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宫子;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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