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气格外冷,我赶到徐州市第一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可外婆还是蜷缩在被子里,瘦弱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外婆,我来了。”我轻声喊道。
外婆微微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秀秀来啦?”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舅舅李建国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说:“你来得正好,我去买点吃的。”
我点点头,目送舅舅疲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些天,舅舅瘦了一大圈,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输液器”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给外婆掖了掖被角,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哑着嗓子说:“秀秀,你去把你舅妈叫来。”
“舅妈?”我愣了一下。舅妈张巧云早在37年前就跟舅舅离婚了,这些年也没跟我们家来往。
外婆使劲点头:“对,就是巧云,我知道她在徐州棉纺厂退休,你去找找她。”
我刚想说什么,外婆又补充道:“快去,别让别人知道。”
看着外婆急切的眼神,我只好答应。好在徐州不大,打听了几个老棉纺厂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了舅妈的住处。
张巧云家住在老城区一间砖瓦房里。敲开门时,我差点没认出来:当年那个皮肤白净、爱笑的舅妈,如今也成了一头花发的老太太。
“你是…秀兰的闺女?”舅妈眯着眼打量我。
“是啊,舅妈。外婆住院了,想见您。”
张巧云脸色一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外婆…她还记得我呢?”
“不光记得,还总念叨您呢。”
又过了好一会儿,舅妈才换上一身整齐的衣服,跟我去了医院。
到医院时,外婆正在打针。看到舅妈进来,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我说:“秀秀,你出去一下。”
我虽然不解,但还是带上门出去了。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外婆紧紧抓住舅妈的手,嘴唇颤抖着说着什么。
突然,我听到舅妈的声音提高了:“这…这是真的吗?”
接着是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了37年前那个寒冬里,外婆为什么会那么坚决地要舅舅和舅妈离婚……
1987年的冬天特别冷。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暖气,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脖子在寒风中赶路。
舅舅和舅妈的婚事,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舅舅在村里的拖拉机站当修理工,舅妈在县里的棉纺厂上班。两人郎才女貌,很快就定了亲。
“建国啊,巧云这姑娘我看不错,模样俊,人也勤快。”外婆当时很是满意这个准儿媳妇。
结婚第二年,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舅妈不但自己干活麻利,还总帮外婆择菜、喂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给舅舅蒸馒头、煮稀饭,晚上回来还要洗衣服、缝补。
村里人都说:“李建国有福气啊,娶了个好媳妇。”
可好景不长。那年腊月,外婆突然变了。
那天,舅妈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外婆突然把舅舅叫进了堂屋:“建国,我跟你说个事。”
舅舅还在纳闷,就听外婆说:“你得跟巧云离婚。”
“啥?”舅舅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得跟巧云离婚!”外婆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舅舅一下子站了起来:“妈,你说啥呢?巧云哪里做得不好了?”
外婆板着脸:“我说离就得离,你是我儿子,总得听我的吧?”
这话传到院子里,正在晾衣服的舅妈手一抖,白色的床单掉在了地上…… 起初,舅舅以为外婆是一时糊涂,可后来外婆越来越强硬。不管舅舅怎么问原因,外婆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说:“必须离!”
那段日子,外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最疼爱的大儿媳,现在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舅妈做啥都不对,炒菜咸了说咸,淡了说淡,就连扫地都要挑三拣四。
“你看看,扫得哪像个样子?连鸡窝都不如!”外婆指着地上的一片落叶,对舅舅说。
舅妈低着头,默默地又扫了一遍。
“妈,你这是咋了?”我妈李秀兰看不下去了,“巧云这么好的媳妇,你咋就看不上眼了呢?”
外婆瞪了我妈一眼:“你懂个啥?我是为了你弟弟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外婆越发变本加厉。不是说舅妈偷懒,就是说她不会持家。舅妈干啥都不对,就连吃饭都不让她上桌。
终于有一天,外婆把饭碗摔在了地上:“要么离婚,要么就别在这个家门口出现!”
舅舅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妈,求求你了,巧云她真的没做错啥啊!”
舅妈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外婆还是铁了心。
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是个大雪天。舅妈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踏着厚厚的积雪离开了。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这个生活了两年的家,眼泪在寒风中结成了冰。
从那以后,舅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爱说爱笑的人,整日里闷声不响。就连村里人提起这事,他也只是摆摆手,一句话都不说。
外婆倒像是松了口气,可晚上常常独自坐在堂屋抹眼泪。我妈问她为啥,她就说:“没事,风大迷了眼。”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晃就是三十七年。
这三十七年里,舅舅一直没有再娶。倒不是没人说媒,而是他对谁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喝醉了的时候,才会嘟囔着:“巧云啊巧云……”
外婆也从来不提让舅舅再找对象的事。村里人劝她,她就说:“我这个儿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这一天,在医院的病房里,外婆终于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在舅妈嫁进门不久,外婆就听说了一个消息:舅妈的姑姑,就是得了一种怪病,三十岁就走了。不光是姑姑,舅妈家族里已经有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年纪轻轻就得病死了。
“大夫说这是遗传病,会传给下一代的……”外婆说到这里,老泪纵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
舅妈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妈,您是为了建国好……”
“对不起,对不起……”外婆紧紧握着舅妈的手,“我不该不跟你们说实话,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
那天晚上,外婆走了。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三十七年来,舅妈一直很健康,那个据说会遗传的病根本就没有出现。原来,那个传言是假的。
更让人意外的是,舅妈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嫁,她在棉纺厂干到退休,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清清白白。
“如果当年……”舅舅站在外婆的灵前,眼泪掉在地上。
舅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了,都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我,看着这对分别了三十七年的恩爱夫妻,不禁想起一句话:“有时候,我们以为的保护,可能恰恰是最大的伤害。”
如今,每到阴雨天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外婆临终前的那句”对不起”。那声音里,藏着多少歉疚,又包含着多少无奈?
人这一辈子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好心办了坏事,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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