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写到了不少人的生日,像宝钗生日,黛玉生日,凤姐生日,宝玉生日,比较奇怪的是,其他人的生日都有具体的日期,而宝玉的生日曹公一直没说具体是哪天。
虽然没说,但宝玉的生日可一次都没落下,原文第六十二回六十三回里,曹公用了整整两回的篇幅来写宝玉生日,白天过完了还不够,还得再来一次生日夜宴才行。
这就好比我们今天过生日,白天大家热闹一下,这是人情世故。晚上才是真的大菜呢,因为是小圈子,请的都是密友,可以彻底放松,喝酒唱歌划拳,怎么尽兴怎么来。
这次生日夜宴,众人玩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抽花签的游戏,对于宝黛钗这些当局者来说,这自然只是助兴的游戏,谁也不会往深了去想,顶多就是一两句玩笑话就过去了。
但对作为读者的我们来说,对于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作者曹雪芹来说,这次的抽花签游戏可没那么简单,他通过这个游戏,又一次挥动如椽大笔,把每个人的性格品行和命运结局伏在了这里。
我们今天不妨一个一个来分析,按照抽签顺序,先来看宝钗的花签。
第一个抽花签的是宝钗,没想到宝钗一抽就不简单,“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也就是说,宝钗抽到的是一支牡丹花的花签。
这支花签上还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又写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宝钗抽到的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罗隐的《牡丹花》,原诗是这样的: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牡丹被称为花中之王,所以曹公说它艳冠群芳,言下之意是说宝钗如牡丹,为群芳之冠,如果非要按照世俗的观点,给钗黛分出个一二来,按照这一处的暗示,似乎是宝钗居首了。
但是,曹公很精明,又耍了一个小心思,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草,所以她这个绛珠仙子可不是来自凡间的,而是出在三生石畔灵河岸上,对于世间的排名,自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句用来形容宝钗,太贴切不过了。整部红楼梦,宝钗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无情啊!
当然,这种无情,不是真的冷酷无情,而是说她遇事冷静、理智,比很多人更能克制和控制自己的感情,看上去就像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一样,所以叫“无情”。
这个又暗合了宝钗出生时的一个细节,说她从胎里带出一股热毒,为了治这个病症,后来要常吃冷香丸压制才行。因为热要用冷压制,而热就是热情、有情,冷即是无情、理智。
你看她面对金钏儿跳井、柳湘莲失踪之事,她异于常人的镇定和平静,喜怒不形于色的理智和冷静,让一般人都猜不透也看不破她到底在想什么,当时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这样的宝钗,不仅是拥有大智慧的,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所以世人就以“无情”的标签贴在她身上。其实,宝钗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她帮助史湘云、林黛玉、贾惜春和邢岫烟时的热心,你看她跟袭人的闲聊时的有心,把香菱带入大观园的知心,帮助料理家务体贴母亲的那种孝心,送礼连赵姨娘都落下的细心……宝钗是很会做事更会做人的啊。
这样面面俱到的宝钗,难道还不够动人吗?还不够有情吗?要说在贾府的口碑,估计也没有人能比得过宝钗吧?她的无情,不是真的无情,只是她处世的手段,实际上,她才是最有情的。
今天的很多读者不喜欢宝钗而喜欢黛玉,大约也正因为宝钗的这种冷静理智到近乎冷漠的无情吧?总觉得她太假太虚伪太圆滑,很会伪装自己。
宝钗毕竟是薛家的小姐,而薛家是皇商,加上父亲早逝,因此年幼的宝钗,早早地就学会了料理家事,依贴母怀,更学会了成熟稳重,学会了为人处世。
她身上固然有精于世故乃至于明哲保身的一面,毕竟薛家是客居贾府,宝钗作为贾府的客人,很多事情都不宜开口的,她能保护的只有自己和家人。
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宝钗对人热心有情的一面,湘云没钱办螃蟹宴,是宝钗出主意,出人出钱又出力,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黛玉在贾府孤苦无依,是宝钗一次次主动靠近,主动示好,才有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感人画面。
邢岫烟家道贫寒,大冬天衣衫单薄,是宝钗刨根问底得知缘由后,很快把邢岫烟的冬衣赎回,而且是偷偷进行的,她保护了一个女孩不堪一击的自尊。
她知道香菱心慕大观园久矣,但哥哥一直在家,她不好作主,而等哥哥外出游艺,薛蟠前脚刚走,宝钗后脚就把香菱领进了大观园。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帮一个可怜的女孩实现了心心念念期待已久的梦想。
又有人该说宝钗在立好人的人设,她这是在收买人心,可宝钗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千金小姐,她为什么要收买人心?她的动机是什么?难道她就不能是真心真意地帮助姊妹们,没有任何目的吗?
看红楼就是看众生,也是观照自身的一个过程。宝钗有世故的一面,这无需回避,也毋庸置疑,但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了她的真心,否定了她的有情,那样就不是红楼梦,而是好人全好坏人全坏的流俗小说了。
世间像宝钗这样的人不少,看上去是无情的,是冷漠的,甚至凶神恶煞的,但其实他们无情冷漠面孔的背后,是一颗火热的心,是一颗有情有爱的灵魂,只是世人大多被他们的外表所欺骗和蒙蔽,就浅薄地给他们下了一个无情的定论。
不信你看那个醉金刚倪二,世人眼中也许他就是个市井泼皮,就是个到处放贷的无赖,甚至贾芸都这么看他,但其实呢,他因人而异啊,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对待值得相交的人,他也能分分钟掏出真心真意,真情相待啊。
宝钗又何尝不是呢?她对待薛家生意伙伴的态度和对待黛玉湘云等人的态度,怎么可能是同一副面孔呢?她在面对闺中姊妹时,难道就不可以做回那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宝姐姐吗?
其实,很多时候,无情而又有情,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常态呢?无情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而有情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真心。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