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科举兴起后,中国人进入仕途有两种路径,一种是“正途”,也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体制内,另一种是“异途”,就是通过纳捐买到官职,也可以从军,凭军功谋得出身。然而,正途才是主流,异途出身的人发展前景受限,很难有大的作为。

古代的武官,大多文化程度很低,有许多甚至不识字,既通文理,又知兵事的儒将很少,而既能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又能著书立说,或者留下传世名篇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有宋一代,仅岳飞一人达到了这种境界,终明一朝,也只有戚继光可称文武全才。而在清朝有一个武将,他不是“正途”出身,却武能跃马冲阵、斩将夺旗,文能诗文唱和、泼墨修书,还因军功被封果勇侯,绘像紫光阁,他就是被誉为“黔中三奇男”之一的清朝名将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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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字通逵,号诚村,贵州松桃人。他少年时家贫,却胸怀大志,刻苦读书习武,然而科举不利,他于是另谋出路,掷笔从戎,投身行伍。

杨芳进入军队后,因为有文化,就担任了文书,当时的清军名将杨遇春见到他后,发现他知书识礼,武艺高强,觉得这是一个人才,于是让他当了一个把总,随军前去镇压苗民造反。由于他作战勇猛,每战都冲锋在前,因功被提拔为守备。

从嘉庆二年开始,杨芳随领侍卫内大臣额勒登保进剿川楚教乱,转战于川、陕一带。他胆大沉稳,智勇过人,经常孤身深入敌后观察地形,侦查敌情,额勒登保能最终平定教乱,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杨芳提供的准确情报。

杨芳作战,素来悍勇果决,经常率小股精锐骑兵迅猛出击。在嘉庆四年的一次战斗中,杨芳仅带九名骑兵追击敌人大部队,他发现数千敌军正在渡河,便让两人回去报告,自己带剩下的七人呼啸着策马猛冲上去。虽然他人数极少,却以声势震慑了对方,敌军不敢拦截他们,反而争相夺船渡河逃命。五艘渡船因人数太多而负重不堪,杨芳立马江岸,弯弓射去,“每发一矢覆一舟,五发五覆”,他射出五箭,居然射沉了五艘渡船。敌人全部落水,在河里挣扎,随后大军赶到,将敌全歼。杨芳因此立下奇功,被连升三级,任两广督标参将。


第二年,杨芳再次仅率几十名精骑冲击敌方大队人马,造成敌方混乱,清军大部队赶到后趁机势猛攻,擒斩无数,他因此被赐号“诚勇巴图鲁”晋升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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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的骁勇,朝野闻名,嘉庆帝对他也赞赏有加,有一次杨芳在作战时受伤,嘉庆帝亲自过问他的伤情。

嘉庆十一年,杨芳被任命为署理提督,他去上任时,把部队交给了副将杨之震,结果杨之震拖欠军饷,还用包谷代替大米做军粮,导致部队哗变。杨芳闻讯后,再次扮演孤胆英雄。史载他“单骑入賊,晓以顺逆厉害……众感泣愿降,遂宿营贼垒。”杨芳单人独骑来到叛军营中,晓以利害,说服那些人归降,晚上,他就睡在叛军营地里,勇气确实过人。

清朝建立后,经过康雍乾三朝连续用兵,终于使新疆重归中华版图,然而,那里在英俄等外国势力渗透和影响下,始终不能彻底平静。嘉庆二十五年,张格尔在英国策动下发动叛乱。道光六年,杨芳自请入疆平叛,他的部队担任先锋,进兵神速,一路连战连胜。道光七年,他与杨遇春等人的部队合兵一处,深夜强渡浑河,击败十万叛军,于三月初一日收复喀什噶尔城,初五收复英吉沙尔,十六日收复叶尔羌,五月收复和阗,前后歼灭叛军近三万,张格尔逃进了深山。

这年临近除夕时,张格尔认为清军防备松懈,于是带领五百骑来偷袭。走到半路,他发现清军有埋伏,于是掉头就跑。正严阵以待的杨芳见状,率军猛追一昼夜,终于在喀尔铁盖山追上张格尔,将其全歼并活捉张格尔本人。随后张格尔被押回北京,在午门献俘后处死,新疆再次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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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因为在此次平叛作战中居功至伟,被封三等果勇侯,赐紫缰,赏双眼花翎,加太子太保。道光九年,他入京觐见时,又被晋二等侯,加太子少傅,还得到了绘画像紫光阁的殊荣。在满人统治的清朝,一共只有二十九位汉臣被封王侯,其中大多是在满人逐鹿中原和巩固统治的开国之初,中后期封侯的少之又少,杨芳能得到这么高的荣誉,实属难得,这时他的人生达到了巅峰。

杨芳本来可以戴着“战神”的光环终老,为后世留下一大批神话般的光辉战例,受人膜拜和敬仰,但是鸦片战争的爆发,使他晚节不保。

鸦片战争开始后,清军被洋人的坚船利炮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关天培、陈连升等将领先后英勇战死,无奈之下,道光帝想到了他的王牌杨芳。1841年3月5日,72岁的杨芳奉诏赶到广州前线。连战连败的广州军民听说杨芳来了,似乎看到了救星,民众“欢呼不绝”,官员“倚为长城”,相信这位“战神”定能反败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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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一到前线就发现形势已经糜烂,英军火力之凶猛,根本不是清军能抵御的,他认为“兵不可恃”。尽管他心知不敌,却仍然积极布防,加强对敌情的侦查,准备一战。

3月16日,英军派一艘船打着白旗过来想与杨芳谈判,但清军不懂国际交战规则,不知白旗是什么意思,于是炮台上的清军就开火轰击,这艘船退了回去。杨芳却误认为击退了英军,获得了开战以来难得的一次胜利,于是马上奏报道光帝,说是取得大捷。然而捷报未到北京,英军的报复就到了,一战下来,广州周边炮台尽失,广州城直接处于英军炮火之下,已经无法再守了。杨芳此时认识到,再战只会败得更惨,只有谈判才能多少维护一点清朝的利益。他和广州巡抚怡良以及虽被罢免却仍在广州的林则徐商量后,决定答应英国人的条件,广州暂时开港恢复贸易,换取停战,并利用这段时间“制大炮,铸军械……招壮丁,练水勇”,加强广州的防御,提高清军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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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的这些举措都是瞒着道光帝进行的,当“日夜引领东南,企盼捷音之至”的道光闻讯后勃然大怒,下旨将杨芳和怡良“交部严加议处,革职留用”,让奕山接替指挥。然而奕山并不知兵,军事上仍然仰仗杨芳,杨芳认为实力悬殊只能坚守,出战则必败,建议奕山不要盲目出战。然而在道光帝的严旨催必逼下,奕山不得不出战,结果大败后投降,被迫赔偿600万两军费求和,签下了《广州条约》。虽然投降的耻辱落到了奕山头上,但杨芳虚报战果,欺骗皇帝的行为,既误导了道光对前线形势的把握,也使自己蒙羞。

尽管抗英不利,但道光念及杨芳的旧功,并没有真正严惩他。英军退兵后,杨芳于7月被允许回去养病,道光还在圣旨中对他好言安慰:“务当仰体朕心,加意调摄,报国宣猷,日正长也。”他让杨芳好生调养,表示来日方长,以后还要重用他。五年后,杨芳在家乡病故,道光给了他许多哀荣,并赐谥号“勤勇”,还让他的孙子世袭了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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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是幸运的,在这场毫无希望的战争中,许多朝廷大员不是兵败身死就是夺职罢官,甚至因战败之责被斩首。关天培、陈连升英勇战死,奕山被革职,林则徐被流放,与杨芳同样绘像紫光阁的余步云则被论罪处斩。杨芳能全身而退,又得善终,完全仰赖道光的眷顾。

杨芳在鸦片战争的表现以及晚年和身后的际遇,史料是这样记载的:
“二十年,海疆事起,定海既陷,琦善赴广东议抚,英吉利要挟,攻夺炮台。二十一年春,命奕山为靖逆将军,芳及隆文为参赞,率师防剿。奕山等不知兵,惟倚芳。先至广州,英兵入犯虎门、乌涌,提督关天培战死。敌兵逼省城,严备守御。芳见兵不可恃,而洋商久停贸易,亦原休战,美利坚商人居间,请通商,诏不许;又偕巡抚怡良疏请准港脚商船贸易,诏斥有意阻挠,怠慢军心,严议夺职,改留任。奕山至,战亦不利。四月,英舰退,收复炮台,奕山等遂请班师。芳以老病乞解职,温谕慰之,命回湖南本任。二十三年,许致仕,在籍食全俸。二十六年,卒于家,诏念前劳,赐金治丧,依例赐恤,予其诸孙官有差,谥勤勇。子承注先卒,孙恩科袭侯爵。”

广州军民本来与道光帝一样,对杨芳抱有极大的希望,认为他将力挽狂澜,像剿灭张格尔一样,痛击英军,“务使该夷片帆不返”。然而杨芳却一战未胜,还以“暂作羁糜,以便从容布置”为借口避战。广州人对杨芳由希望到失望,而他私自与洋人停战开港贸易,更是让人觉得他怯懦无耻,妄有百战名将的威名,与关天培等为国牺牲的英雄相比就是个龌鹾的小人,于是市井间开始了对他的各种编排丑化,说他以“阴门阵”和“粪桶阵”来对付英军,企图以女人的秽物和粪便来击沉英舰。当时还流传着一首叫《广东感时诗》的诗来讥讽此事:

杨枝无力爱南风,参赞如何用此功。
粪桶尚言施妙计,秽声长播粤城中。
芳名果勇愧封侯,捏奏欺君竟不羞。
试看凤凰岗上战,一声炮响走回头。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知道杨芳名字的人不多,但他粪桶战英军的笑话仍广为流传。

杨芳自幼读书,书法诗画具精,他致仕后,又重操笔墨,与龚自珍、魏源等文人名士往来,写下了《平平录》、《杨果勇侯自编年谱》等书籍,他还写下一副对联来总结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

文章重价值,数载琢磨,一朝投笔酬吾愿;
功过未分明,几回挫折,万里归来慰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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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军事环境下,杨芳无疑是一员能战的将领。他到广州后,凭丰富的战场经验,马上就发现英军是一个以往从未见过的对手,其装备和训练水平以及兵员素质完全不是清军可比的,与这样的对手作战,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所以他才冒着欺君的风险,瞒着皇帝私下与英军停战,重开贸易。如今看来这种做法也是无奈之举,他那种一边备战,一边与英国人虚与委蛇的做法,使广州城免遭战火荼毒,也在一定程度上保住了一些清朝的脸面,而不至于像奕山那样遭受投降赔款的耻辱。如果当时与英军硬碰硬,清军很可能全军覆灭,广州城也会化为灰烬。道光帝后来能放过犯了欺君之罪的杨芳,应该是通过杨芳被革职后的几次作战,了解到了中英实力悬殊的真相,知道他原来想一战就把英军赶下大海的愿望不切实际,因而体会到了杨芳的难处和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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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芳在广州也并未完全消极避战,只是他主张在装备和战术远不如英军的情况下,不要贸然出击,应该以守为主,以攻为辅,扬长避短,以陆制水,在坚守中寻找反击的机会,强调“待时而动,不可浪战取败。”英军攻占广州城外阵地时,杨芳认为应该趁其立足未稳,迅速派两千人马分路反击,但未被奕山采纳。杨芳在这场战争中被指责“战意始终不浓”,但他并没有畏惧退缩。英军进攻时,哪里炮火最猛烈,他就赶到哪里指挥,“以身当之”,并以自己的镇定来稳定军心,“火箭、巨弹过耳畔,芳谈笑自若。”

其实,在杨芳之前两百多年的明朝,就已经有一些有识之士知道了中国与西洋之间的巨大差距。当时与荷兰人打过仗的福建巡抚南居益在《谨陈闽事始末疏》中说:“见大海澎湃中,万难接济战。夷舟坚铳大,能毒人于十里外,我舟当之无不糜碎。即有水犀十万,技无所施。”他认为荷兰人的坚船利炮根本无法战胜。

万历年间的巡按御史方元彦则说:“我之舟与器皆不及夷,杀之是往遗之禽也”,他认为与洋人作战等于送死。

遗憾的是前朝的这些警告未能引起满清朝廷的重视,直到鸦片战争爆发时,道光还认识不到这种差距,认为只要杨芳这样的名将出马,就能一战剿灭洋夷。可是清朝与英国在制度、科技等方面的全方位代差,又怎是一个杨芳可以挽回的?

虽然杨芳晚年因鸦片战争中被杜撰出来“粪桶破敌”故事而“臭名远扬”一百多年,但是他在西北平定叛乱,收复国土的功绩,与后来再次平定新疆的左宗棠一样,也是应该被铭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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