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一代新风的传记经典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新版赘言
朱东润所著《张居正大传》完成于1943年,初版于1945年。是现代以来诞生的第一部新型的张居正的传记。当时,学界为古代人物撰写大型传记的实践还不多。朱先生职任文学系的教授,撰写古代人物的史传,打通了文史畛域,而且采用了新的写作方法,是一件开风气的事。中国文化传统有文史不分家的说法。历史上,许多史书中的人物传记都堪称上乘的文学作品,因而《史记》被赞誉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甚至《汉书》文章之美被称赞为可以下酒。朱先生的《张居正大传》无论从史学还是从文学的角度看,都是堪称经典的佳作。
朱先生熟读中国经典,深入研究过中国传统的传记,出版过《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传记文学与人格》《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等一系列专著。但是,作为一个眼界开阔、学贯中西的学者,他不墨守中国的传统,而是要吸纳新的知识,引进新的方法,创作无愧于新时代的作品。他说,“史汉列传底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底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底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底时代过去了”,而 “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底进展。我们对于古人底著作,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底前途”。他“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底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 他进一步深入研究西方许许多多优秀的人物传记,分析其得失,汲取其优长,“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初版序)
他归纳,中外好的传记都有一些共同点特点:历史场景的复原,细节精致的刻画,鲜明的人物个性,既有文学性,又要忠于史事,避免不实的夸张颂扬。而作为大型人物传记最重要的是全景感和历史感。他从斯特拉哲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得到启发,认为它“打开‘现代传记文学’底局面”。其中不仅描写了女王的生平、她的家庭、朋友和各阶层的人物,而且 “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势”。
那么,作者选择什么主题去实现他“替中国文学界斩伐荆棘”的雄心壮志呢?
作者曾说“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底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底生活,都是传记文学底题目。”但是作者选择了张居正,因为他影响了一个时代、也代表了一个时代。他说“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底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作者不满足于塑造一个随手拈来的人物形象,而是要从大处着眼,深入解读一段历史。
但是,作者却发现,通过写作张居正的传记去实现其文学使命,具有极大的困难:“第一,居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底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对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此更能了解传主底人格。但是关于居正底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底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最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 “说少了,他们不会明自;说多了,他们会嫌烦凟: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而最重要的,“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这许多困难底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底缺乏。”可以设想,在当时正处于举国抗战的艰难时刻,作者又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大后方,生活异常艰苦,图书资料极为匮乏,必然更增加了写作的难度。
作者以勇毅的担当精神,以止于至善的态度,以严谨的学风和顽强的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部《张居正大传》。读者会从全书的篇目设计、材料的取舍、史实的准确、制度考究、细节的刻画、语言的处理等等方面,看到作者倾注的精力和心血。他说“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作者自谦说“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但我们在《张居正大传》中看到,作者既高屋建瓴地审视了历史,又游刃有余地驾驭了文字,从而为现代传记的写作树立了一个典型,开辟了一个新的生面。就是 “大传”二字的使用,也是朱先生“援经入史”的创造。自那以后数十年,也确如先生所展望的,“只要传记文学底风气一开,以后再有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作者所做的是斩伐荆棘的工作,他引用《法显行传》把自己的写作,比作一个求法的圣僧:“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底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底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他又把自己比作引进传记文学新法的园丁: “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先生的筚路蓝缕、福荫后人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大传》的主人公张居正,是明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了解明代史特别是明代中晚期的历史,绕不过张居正。张居正自隆庆元年二月进入内阁后到万历十年六月病逝,在明朝政治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特别是在万历头十年间,作为年仅十岁的明神宗朱翊钧的帝师和内阁首辅,其地位举足轻重,成为没有宰相之名的真宰相,而且取得了明显的政绩。但是,张居正一死,万历帝就开始了对他的清算,以至于削其官秩,夺其玺书,褫其诰命,几至于剖棺戮尸。张居正的名誉一旦完全翻转。他最为人诟病的是所谓“夺情”,被指责违背礼制、贪恋权位,而没有离职去为父亲守丧;他死后,还有勾结中官冯保、阴谋挤走首辅高拱,二个儿子中进士涉嫌舞弊,乃至奢侈、跋扈等等也被揭出。而张居正被之所以清算的要害,如明人沈德符说,则在于“要挟圣主,如同婴孺”,将自己视同于摄政大臣。(《万历野获编》卷九,三诏亭。中华书局1959年2月第一版,第一册第228页)终万历之世,举朝没有人敢于为张居正辩白。万历帝死后,廷臣对张居正才“稍稍追述之”,于是“复故官,予祭葬”。崇祯年十三年,礼部尚书李日宣上书说:“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任劳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富,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明史》卷二百十三,张居正传)算是完全恢复了名誉。
然而一些人,特别是张居正的乡人,对张居正偏爱有加,把对张居正的评价推到惊人的高度:“高皇帝为生民以来未有之神圣,开天而作君;太岳先生为生民以来未有之异人,中天而作相。”(万历本《张太岳文集》凡例,第八叶。上海古籍出版社《张太岳集》,1984影印本)及至清代,更有人说“明只一帝,太祖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刘献庭《广阳杂记》卷一,蔡瞻岷曰,)新史学的开山梁启超先生则说:“明代有种种特点,政治家只有一张居正。”(《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这些评价语出惊人,但显然有失敦厚平允了。
朱东润评论前人对张居正评价时说,“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最善意的批评,比居正为伊、周,最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他认为,这种评价或带感情色彩,或以偏概全,大有可议之处。朱先生认为:“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它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代陶镕而同时又想陶镕时代底人物。”(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无疑,朱先生是考察了张居正的全部史实,考察了张居正那个时代乃至于整个明代历史才说出这番话的。朱东润先生通过《张居正大传》,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有血有肉、形神俱备的张居正,展示了一段丰富生动的真实的历史。朱先生对历史和人物的叙述是严谨的,论断是审慎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近80年,但仍然是可以凭信的。张居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政治家,具有以天下为己任,不畏讥弹,敢于担当的品格。他说:“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既忘家狥国,遑恤其它!虽机穽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张太岳文集》卷三十,答河槽按院林云源为事任怨。)这些话,今天听来还是如同大吕黄钟般轰鸣,足以令人猛醒。这也是我们重读《张居正大传》现实意义吧?
朱东润先生不仅完成了一部《张居正大传》,也实现了他斩伐荆棘,开创现代传记文学新风的宏愿。后来人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位“打开园门的人”。今次,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将作者生前最后一个自定本进行整理编辑,重新出版《张居正大传》,再次把这部经典传记介绍给广大读者,做为研读历史,学习中华传统文化的读本,也借以缅怀朱东润先生的开创之功,是以赘言如此。
2020年7月22日
于北京昌平之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