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屋顶上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踝。
我趴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空水缸发呆,心里想着一个七岁孩子能想到的唯一问题:过年了,家里到底还能不能吃上饭?
厨房里飘不出一点烟火气,母亲坐在灶台边,低头补着父亲的棉衣,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来回穿梭。
她的脸被冻得发红,眼神空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妈,咱家真没有粮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母亲抬起头,手里的针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补衣服,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好久,她才说:“等你姥爷和舅舅来了,或许能给咱们送点东西。”可隔着几十里的雪路,他们能来吗?
父亲坐在炕头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脸上写满了愁苦。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日里话就不多,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只有风吹窗户缝的声音,冷得让人想哭。
就在我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叫喊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雪地脚步声。
我猛地从炕上跳下来,跑到门口拉开门,一股刺骨的寒风卷了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映入眼帘的是姥爷和舅舅,他们肩上各背着一个大口袋,脸上结着霜,胡子上挂着白气,整个人像从冰天雪地里雕出来的一样。
“姥爷!”我高兴地喊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
他的棉袄硬邦邦的,像冻住了似的。舅舅也笑着走进来,把肩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放,雪花四处飞溅。他喘了口气,说:“总算赶到了,差点在路上摔个跟头。”
母亲连忙迎上来,眼圈红了,嘴里不停地说:“爸,哥,这么冷的天,怎么还真来了!”
姥爷摆摆手,声音洪亮:“你家都揭不开锅了,我这个当老丈人能不过来?小雪妮儿(我的小名)还等着过年吃饺子呢!”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伸手去解姥爷肩上的口袋,眼睛里满是惊喜。口袋打开,里面装满了玉米面和红薯干,还有几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那一刻,屋子里的寒冷似乎都被驱散了,连父亲的脸上都多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姥爷和舅舅的到来,仿佛点燃了我们这个冷清破败的小家。但在那之前的日子,家里的穷困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实本分,却总是被命运捉弄。
前年秋天,地里的玉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泡了大半,收成几乎减了一半。
母亲本来在村里的一家小作坊干活,可后来作坊倒闭了,村里好多人都失了业。
那年冬天,家里几乎是靠着姥爷和舅舅接济才勉强熬过来的。
到了第二年,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父亲借了点钱种地,结果夏天又遇上了旱灾,地里颗粒无收。
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催债,父亲被逼得连话都不敢多说,只能躲在村头抽闷烟。
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头老黄牛,可牛卖了地就没法种了。
母亲一边哭一边磨破嘴皮劝债主宽限几天,但对方根本不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到了腊月,连过年的米面都成了问题。
那年腊月二十几,母亲终于忍不住了,给舅舅写了封信,托村里一个带货的商人捎过去。信里没写太多,只说了一句:“家里没粮了,孩子还小,实在撑不住了。”
姥爷和舅舅赶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
舅舅后来跟我们说,那天风特别大,雪也厚,平时两个小时能走完的路,他们硬是走了四个小时。
舅舅年轻,体力好,走得快,姥爷却因为年纪大了,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
“爸,要不您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送过去就行。”舅舅看着已经满头大汗的姥爷,有些心疼地说。
姥爷倔得很,摇着头说:“那不成,我不亲眼看到我闺女过年能吃上一顿饺子,我这心里不踏实!”
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地挪着,冒着风雪,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我们家。
姥爷的脚都冻肿了,舅舅的双手也因为长时间拎着口袋而通红,可他们谁都没吭一声。
姥爷拍拍舅舅的肩膀,说:“咱们家穷过来的人多了,苦日子都能熬过去,只要一家人齐心,啥都不怕。”
那个除夕夜,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晚。
母亲用红薯干熬了一锅甜汤,又拿出姥爷带来的猪肉剁成馅,包了满满一锅饺子。
厨房里飘满了饺子的香气,我和舅舅蹲在灶台前,一边烧火一边偷吃热气腾腾的饺子。
姥爷坐在炕上,逗着我弟弟笑,父亲难得地喝了两杯酒,脸上都是红光。
吃完饭,姥爷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纸包,递到我和弟弟手里:“这是姥爷给你们的压岁钱,别嫌少啊。”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崭新的两块钱纸币,虽然不多,但我攥在手里,觉得比什么都珍贵。
夜深了,姥爷和舅舅没有回去,而是在我们家挤了一晚。母亲把家里最厚的被子拿出来,铺在炕上,烤得热乎乎的。外面依然是风雪交加,但屋里却暖得让人心安。
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父亲借了村里的扶贫款,重新种上了地;母亲也在镇上的工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那头老黄牛也没卖掉,一直陪着我们家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年。
而姥爷和舅舅带来的那两个口袋,成了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
如今,再大的风雪都吓不倒我,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那个冒着大雪赶来的背影,成了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火光。
“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风雪有多大,而是心里有没有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