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冬天特别冷,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村里房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树枝承受不住,断了好几根。
屋外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屋里的冷更像是在骨头缝里打转。我躲在炕上,裹着一条薄薄的棉被,双脚冻得像块冰,嘴唇裂出了口子。
妈站在灶台前,端着一个空碗,碗里只剩下几颗干硬的玉米渣。她低头看了半天,终于放下碗,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又拿过篮子,头也不回地对我说:“走,去你外婆家。”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我愣住了,抓着被角没动。
去外婆家?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妈是准备去外婆家借粮。可外婆家自己也不宽裕,每次去,总是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舅舅不高兴。
“妈,能借到粮吗?”我低声问。
“借不借得到,总得试试。”妈没看我,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倔强。
我不敢多问,麻利地穿上那双已经开了口的旧棉鞋,跟着妈出了门。雪地上寒风呼啸,地上结了厚厚的冰,走路时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妈走得很快,步子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风刮得我眼睛睁不开,脸像被刀割一样疼。我偷偷瞟了一眼妈,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脸上全是被风吹出的裂口。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那时的我年纪小,不懂事,只觉得妈这样冷着脸很可怕。可多年后,我才明白,妈不是冷,而是怕。如果外婆家也没粮,她真的不知道下一顿该怎么办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外婆家。外婆的房子比我们家还老,屋顶的茅草被雪压得塌了一半,门框也摇摇欲坠。外婆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时愣了一下,看着我们,急忙把我们让了进去。
“这大雪天的,你们怎么来了?”外婆皱着眉问。
妈没回答,只是把篮子放在炕边,低声说:“妈,我来借点粮。”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
外婆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她转身看了一眼里屋,压低声音说:“你弟弟刚回来,脾气最近不太好,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剩的。”
说完,她把我们带进屋,递了一杯热水给我。
就在这时,舅舅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看到我们时,脸立刻沉了下来,眉头皱得像打了结一样。
“姐,你又来借粮?”舅舅声音冷得像冰,“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张这个口?”
妈低着头,双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阿弟,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孩子还小,饿得不行。我只借一点,就一点,等开春了我一定还你。”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求,却仍倔强得让人心疼。
“还?你拿什么还?”舅舅冷笑了一声,“你那死鬼男人跑了这么久,家里连口粮都没了,还还?你们家就是个无底洞!”
“舅舅!”我再也忍不住了,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真的没吃的了!我弟弟才五岁,他饿得在家哭了一天了!”
舅舅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小孩子懂什么!家里没粮的日子,谁家不是硬挺着?”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外婆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最后,她叹了口气,说:“算了,别吵了,我去拿点。”她转身进了里屋,没一会儿,拎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妈。
“就这么多了。”外婆的声音有些无奈,“家里确实也紧,你们先拿去顶几天吧。”
妈接过布袋,低着头,轻声说了句“谢谢”。舅舅站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出去。外婆看着妈,眼里满是心疼,却什么也没再说。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风雪更大了。我跟在妈身后,脚步越发沉重。布袋里的粮食不重,却像有千斤重压在我们心头。我忍不住问:“妈,舅舅为什么不肯帮我们?他家明明还有粮啊!”
妈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他不帮是他的事,咱不能怨人。记住了,欠人情债比欠钱更难还。”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妈身后。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妈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也不像刚出门时那么稳了。
快到村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
我回头一看,是舅舅。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抱着一个更大的布袋,脸冻得通红。他把布袋塞到妈手里,低声说:“拿着吧,别让孩子们饿着。”
妈愣住了,半天没说话。她张了张嘴,想拒绝,可舅舅却摆摆手,转身就走了,连头也没回。
妈抱着布袋,站在雪地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哭,哭得那么无助,又那么倔强。
回到家,妈炖了一锅稀粥。我和弟弟吃得狼吞虎咽,那是我记忆中最香的一顿饭。
饭后,妈独自坐在炕上发呆,眼里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隐隐觉得,她并不是因为得到了粮食而轻松,反而像是背负了更大的包袱。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一袋粮食不仅仅是救命的干粮,更是舅舅迟来的歉意和亲情的重量。
那年的冬天很冷,可在我记忆里,却因为那一袋粮食和舅舅追上门的身影,有了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