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已经进入倒计时。站在年终回望,我们又会用怎样的词汇来描述过去一年的感受?如果说确定性的祛魅在此前数年已早有预兆,那么直到今年,波动与不稳定、多种选择以及有限的可预测性在真正意义上渗透至个体日常生活的深处。我们正在确定无疑地走向充满不确定性的明天。
早在2022年,我们曾在当年的年度阅读推荐中致敬过九卷本《不确定宣言》中的1-3卷。与其说这是长达九卷的文学创作,不如说这更像是一次长达九年的时代试验。作者费德里克·帕雅克从2012年至2020年每年出版一册,连续九年完结,他以碎片化的方式为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哲学家、艺术家、作家、诗人塑像,唤回被抹去的历史和对时间的战斗。今年,这套九卷本全部译至中文“收官”。而它的完结,几乎以一种文学式的预言拉开了属于我们时代的“不确定宣言”。
当“不确定性”在这一年被反复提及,我们的生活究竟是如何逐渐被这种感受包围的?今天的这篇年终盘点就将围绕“不确定性”展开,回顾过去一年中曾引发关注的政治、经济、文化领域事件,探讨这些事件如何具体影响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以及个体生命叙事的连贯性又遭到了怎样的冲击与重建。从所处的外部气候生态,到内在的观念价值体系;从公共空间被设置的议程走向,到私人领域“三公里之内”的日常生活圈,“未知”与“悬置”感如影随形,这些都共同形塑了我们对当下与未来的感受。
这一年,远方与附近的界线日渐模糊。巴以冲突爆发一年多来,它带来的“蝴蝶效应”正在全球多地浮现。当俄罗斯遭遇20年最惨重恐袭、西班牙遭遇数十年来最严重洪灾,这些事件反复提示着我们:全球任何一个地方的和平最终都只是“相对”的。在公共与私域之间,昔日宏大叙事正在被具体的生命叙事替代。处于这样的“过渡”期,人们尝试寻找各自与外部对话的资源,有人走向“鹤岗”,有人退守内心。总之,创造新叙事的生机正在寻找破土的可能。
这一年,新旧世界的反转此起彼伏。生活本身的复杂一面不吝摊开。我们同时聆听着外界对男性学者的赞美缅怀与他们背后妻子的怨怼委屈。我们上一秒还集体哀悼写透女性内心的作家之死,下一刻又在其女儿的自白中窥见沉默的另一面。相互冲突的感受相互影响,它们共同召唤的是一种更为丰富而立体的对世界的感知。
最终,也许以任何方式回顾过去本身都无法为我们确保寻获可靠的答案,但正如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所言,我们需要在这个过程中重复提醒那个需要被永远铭记的道理:历史在进入当下之前并不是给定的,人类的历史与任何个人的历史一样,“处于永恒的建构之中”。如果不确定性终将是我们的宿命,那么唯有尽量勇敢地直视其中,我们才有可能在新的一年,以适合自己的方式重建起更具“韧性”的生活。
撰文 | 申璐
远方与附近:
在相对“和平”中激荡希望的“回响”
关键词:#巴以新一轮冲突爆发一周年、#俄罗斯20年最惨重恐袭、#西班牙数十年来最严重洪灾、#极端天气频发与COP29开幕
回顾这一年,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整体感知经历着持续性的冲击。在九卷本《不确定宣言》的序言,费德里克·帕雅克曾指出,战后的一代人正因为重建了世界而失去了历史的线条。今天任何一地的和平完全是“相对”的,它们靠着那些发生在“远方”的、看似与我们拉开了距离的战争滋养着。“在和平的残余中,我们即兴创造一个社会,一个抹去了以往许多社会的社会,一个没有了记忆的社会。”而当昔日被限定为“远方”的事件,在世界各地的“附近”次第出现,伴随着不确定而来的是无法再被视而不见的真实。
这一年,中东地区仍然汇聚着全世界的目光。新一轮巴以冲突自2023年10月7日爆发以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和以色列之间的军事冲突在新的一年仍未平息,停火谈判几乎陷入僵局。截至2024年10月,已有近4.2万巴勒斯坦人在冲突中死亡,逾9.7万人受伤。当战火成为每日盘旋于上空的阴影,对和平的期许成了一种艰难的争取。今年9月1日,以色列国防军发声明称,以军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拉法的一处地下隧道发现6名以方被扣押人员遗体。这一消息旋即引发以色列国内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超70万民众走上街头,呼吁以色列政府与哈马斯达成停火协议。
相较去年,巴以冲突的回响逐渐溢出地理边界在全球多地激荡。自今年2月起,美国得州最先出现相关游行。直到4月17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建立“加沙团结营地”,要求改变大学的政策,声援巴勒斯坦。这场抗议活动很快遭到纽约警察局干预。不久后,声浪逐渐蔓延至美国多所高校,不断有顶尖学府学生加入其中,引发人们对中东地区巴以问题的空前讨论。
当视线从中东暂移,对周遭环境的不确定感恐仍难平复。当地时间3月22日晚8点,俄罗斯遭遇20年来最惨重恐袭。4名身穿迷彩服且未蒙面的男子闯入莫斯科西北近郊的克拉斯诺戈尔斯克一座音乐厅,朝观众席近距离开枪并投掷燃烧弹。该袭击累计造成上百人遇难。没有人能预料到,周末晚间的音乐厅将会成为多少个家庭的集体创伤。
《自我》,作者: [英国] 齐格蒙特·鲍曼 / [爱沙尼亚] 瑞恩·罗德,译者: 张德旭,版本: 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2024年8月
上述事件持续触动着我们昔日笃信的那些“习以为常”,它们原本建立在长久以来人们对历史进程的基本预判之上。而齐格蒙特·鲍曼在《自我》的序言中提示,我们一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知识的控制力取决于其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准确预判人类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可问题是,我们的世界千变万化”。2024年美国迎来又一次大选,在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卡玛拉·哈里斯进行一场动荡而又充满挑战的竞选之后,特朗普成功获选美国第47任总统。从票面结果看,特朗普2025年入主白宫后,将与共和党拥有白宫、参议院以及众议院的全部掌控权力,实现“全执政”。美国历史学家迈克尔·贝施洛斯认为,2024年总统选举将成为美国历史的一大转折点。
难以预知的不止于此。在大洋彼岸,当地时间12月3日晚,韩国总统尹锡悦突然发布紧急戒严令,但由于民众和朝野两党官员一致反对,戒严令在颁布6小时后即被废除。这是韩国近4 4年来首次实施戒严,民众在“荒唐与荒谬中”,分不清此刻经历的究竟是“喜剧还是现实”。韩国研究者周晓蕾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称,这场“闹剧”背后隐形的重要背景,是笼罩在朝鲜半岛上空的分裂体制。自1953年7月签订《朝鲜停战协定》以来,朝韩双方陷入一种既敌对又依存的关系中。在周晓蕾看来,这种相对关系下,韩国政治与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是,难以摆脱僵化的冷战思维,政府或政党往往会利用分裂带来的“国家安全的例外情况”,来合理化对反对者的镇压与压制。
在人力因素充斥的周遭之外,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也在经历根本性的转折。世界气象组织发布《2024年气候报告》提到:2024年即将成为地球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从2023年7月至2024年7月,包括中国、美国、印度、阿尔及利亚在内的10国录得了超过50摄氏度的极端高温。2024年1月-9月全球平均表面气温比工业化前平均值高至少1.41摄氏度,短期极值已经无限接近甚至超过了2015年《巴黎协定》“将全球气温升幅控制在工业化前水平以上最好是1.5摄氏度之内”的目标。
大冷大热交替影响下,极端天气正在全球多地频发。当地时间10月29日晚至30日凌晨,西班牙东南部突降暴雨,其中巴伦西亚省奇瓦镇8小时内降雨491毫米,超过此前20个月降雨总量。截至11月3日,西班牙政府发布数据显示,这轮洪灾已致214人死亡。据路透社报道,这是1967年以来欧洲死亡人数最多的洪灾,是西班牙现代史上最严重的洪水。一位失联者家属在11月3日接受《新京报·我们视频》采访时称,自家经营的百货商店被洪水冲垮,“我妈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因为整个地区被淹很严重,那边没有水、没有电,也没有手机信号。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和战争片、世界末日看起来差不多。”
视线回到国内,今年年初,受首场寒潮影响,我国回疆旅客被阻断在风口之外。新疆富蕴县气象站最低气温降至-52.3摄氏度,打破新疆有记录以来最低气温极值。2024年春节前后,我国还经历两场大范围暴雨和冻雨。南北交通大动脉一度陷入瘫痪。
“气候变化是会杀人的。”在11月12日阿塞拜疆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缔约方大会第29届会议(COP29)上,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Pedro Sanchez)直言。大会期间,这些从全球各地赶来的领导人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讲述着本国国民被热浪、暴雨、风暴和干旱等极端天气重创的悲剧。如果不加以积极的干预,我们身处的环境或将成为今后潜藏的“最大”不确定性。
爱尔兰作家萨利·鲁尼,图片来自企鹅兰登书屋。
对此,爱尔兰作家萨利·鲁尼不久前在《爱尔兰时报》发文,抛出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之问——“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勇气阻止气候危机?” 在文中,她尖锐指出了气候危机与资本主义和全球政治不平等的关联,为了解决危机,“我们必须跳出并反对当下的政治系统”。不平等的国家等级制度加剧了这一危机。在那篇文章最后,她设想了两种未来:“或许最好的情况是,今天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代会带着震惊回望我们,质疑为何我们中如此之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明知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却如此沉默、毫无组织、怯懦不堪。当然,另一个同样可能的情景是,那时幸存的人已寥寥无几,他们也根本无暇回望。”
鲁尼的设想在年末以另一种方式呼应了社会学者项飙年中谈到的“希望的回响”。项飙从全球大学生围绕巴以问题的行动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希望不是对于未来的期望,希望是关于现在。希望不是乐观,觉得情况会变好;希望是在不知道情况会不会变好的时候,让一个信念继续活下来。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当人们在此地的一个举动引起了彼处的一线希望,别的地方的人看到这个希望后,希望的光又会回来。彼此激荡,终将会产生“希望的回响”。
公共与私人:
找寻附近与具体的对话
关键词:#鹤岗热持续、#当所有人都在“送外卖”、#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服务生泼咖啡粉”、#搞抽象与课题分离
在关于世界的整体感知产生动荡之外,个体对于私人生活的叙事也在今年不断被重新审视。人们开始从更为宏大的叙事中抽身,主动与其保持相对的距离,却又在找寻各自的生命根基中逡巡,尚未形成更加坚固的、与之对话的独特资源。
在不确定的混沌中,身体可能常常比大脑率先做出反应。这一年,“鹤岗”仍然对青年群体保有吸引力。早在2019年,鹤岗就因购房“白菜价”屡登热搜,直到两年后,当地出现了一种类似“蛰居”的生活状态。今年,一本聚焦搬至鹤岗生活的年轻人的新书《逃走的人》出版。作者在当地生活数月,试图描摹这背后潜藏的集体性情绪。选择去鹤岗“安家”的人以年轻群体为主,且近年来女性比重有所上升,他们通常按照“独居”装修自己的房子,既不愿谈论过去,也主动降低着对建立新关系的预期。当他们被问及“还会不会在鹤岗待下去”时,给出的回复几乎都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逃走的人》,作者: 李颖迪,版本: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2024年8月
此刻的选择映射着过去那些极力逃避的叙事。他们中有人来自一二线城市,在流程化的刻板打工中感受过生命力的耗竭。他们中有人提到“社会化的不顺利”,曾将自己所有的非睡眠时间奉献以换得勉强维持生计的收入,一次次在内心追问“难道是我不够努力吗?”他们中有人逃离原先的家庭,那种“身处同一个屋檐下,三个人却都当彼此不存在”的状态以及那些如同交易一般的相亲与婚姻。他们尝试走出的是“来自整个旧秩序的判定和期望”。
然而,“鹤岗”也未必会成为那个永久的“避风港”。不只是栖居地,越来越多人的生活也在走向一种“永久过渡”。今年8月,电影《逆行人生》的上映再次将外卖员群体的日常推至台前。从外卖行业兴起至今,短短数年,平台与算法在各种意义上深刻改变着今时今日工作的核心样态。
电影《逆行人生》剧照。
以“跑外卖”为代表的零工经济映射出当下劳动文化的一次整体转型。正如学者孙萍在《过渡劳动》一书中所言,管控的“隐身化”包装了一种普通人可以自主选择,自己决定在什么样的平台工作、什么时间工作以及工作多久的假象。但劳动者被抛入的其实是一种更加竞争的、加速的、高效的劳动状态中,反而不知不觉中不断逼迫着自我发挥能动性,最终导向了某种过度消耗。直到最后,断开可能就成了个体为数不多的权利。与此同时,个人化的劳动方式还意味着个体要比以往承担更多的社会风险。在相应机制尚不健全时,这种脱离集体化的劳动方式暗示,个体在具体的劳动情境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且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回复,从而陷入一种“碎片式无助”。
值得注意的是,今年9月10日至13日,关于实施渐进式延迟退休年龄的决定正式通过。从2025年1月1日起,同步启动延迟男、女职工的法定退休年龄,用15年时间,逐步将男职工的法定退休年龄从原60周岁延迟至63周岁,将女职工的法定退休年龄从原50周岁、55周岁分别延迟至55周岁、58周岁。两相对照,在工作年限比重上升的未来,如何真正改善工作处境与个体在劳动情境中面临的各方面问题势必愈发紧迫。
与此同时,这种逐渐向内的收缩也在深刻影响着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界面新闻在年终一篇消费盘点中提到,人们的消费习惯正在被重塑,追求性价比和平替成为这一年的鲜明趋势。我们似乎也在走向日本消费社会学者三浦展在《孤独社会》一书中所描述的“第五消费时代”。
在消费大环境的衬托下,这一年股市的起落格外牵动着新老股民的心情。人们为了最大化自己手中资源的价值,怀着欲罢不能的心情踏上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这背后的推动力恰恰源于困扰行动者的不确定性。正如学者豪道斯·魏斯在《我们从未中产过》中所言,“一边是止步不前、靠不住的工作收入,一边是公共产品与服务的萎缩”,当两种处境交汇,人们似乎唯有寄希望于现有资源的收益最大化来抵御未知的风险。然而豪道斯·魏斯同时提醒,这也有可能消解人们共同反抗不利制度的凝聚力。“当遵循游戏规则就能获得额外的好处,当这些好处的存在与价值独立于我们的工作,当获得这些好处可能使我们在与其他人的竞争中占得先机,当失去这些好处将会成为我们生活中的灾难,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对自己的真实处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从未中产过》, 作者 : [以]豪道斯·魏斯,译者: 蔡一能, 版本: 艺文志eons|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艺文志eons 2024年1月
年中引发广泛关注的“服务生泼咖啡粉”事件正是一次隐形剥削积压已久的爆发。6月17日,上海威海路的某咖啡店内,一位顾客因出餐速度慢且不愿退单,交谈中引发店员情绪失控。店员愤怒之下将咖啡粉泼向顾客,随后,在“公不公平”的质问中,将咖啡液泼向自己。就在同一天,上海另一家咖啡店中一名男性店员与顾客因等待时间问题发生口角,进而爆发肢体冲突和言语辱骂,其中不乏“没男人要的老女人”“寡妇”等针对性别的攻击。
在新京报·书评周刊发布的评论文章《从“服务生泼咖啡粉说起”:服务行业是否存在“情绪剥削”?》中,作者认为相关事件是情绪劳动的职权系统与性别系统叠加的结果。就个人而言,这类事件提示着身份认同劳动的重要意义,如果从业者的付出在社会评价系统中不被看见,那么从事该职业的人很难在工作中获得尊严与成就感。而在更深层面,如何在受市场思维深度影响的今天,给予人与人之间纯粹的、不被异化的关系以存在空间,这或许是在不确定性持续突显的当下,个体与社会都急需重思的问题。
最后,在公共与私人的张力地带,个体化的应对方法仍在涌现。今年,“课题分离”成为反复被提及的热词。它由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提出,指的是通过划分责任承担,减少对他人的过度自负感,从而建立起与他人的边界意识。与之相对,在公共舆论场,“搞抽象”则掀起了一场集体性的狂欢。它不仅发生在对话当中,也逐渐成了一个形容词,指向某些不按套路出牌的行为、说话和表现,不遵循普通的习惯或规范。
在《“搞抽象”,为何成为了一场狂欢?》一文中,作者认为搞“抽象”看似随意、无厘头且欢快,但在其中似乎总是潜藏着某种无法抹除的忧伤情绪,即一种漂泊的“无家可归”感让“搞抽象”最终难以落地。“我们或许可以把‘搞抽象’看作是某种吁求,它看似瓦解了与他人对话的可能性,但却又总在吁求对话的成功。虽然它破坏着一切约定俗成的规范,但它却又似乎在不断追求新的可能,一种符合我们切身的、当下的基石,那个可以站立的大地,那种安逸且安全的‘在家感’。”
不论何种方式,归根结底,人们其实都在尝试重新恢复对周遭具象生活的感知。
当公共空间被无名的情绪充斥,注意力的议程受到各种宏大叙事的挤占,我们如何才能保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看法与感受。或许只有选择活在当下,活在此刻的现实当中,倾听内心的声音,我们与所处的世界才能真正汇聚于一处。
连接与断裂:
新旧世界的反转中保留一点“情”
关键词:#徐晓宏之死与陈朗之“怨”、#门罗之死与门罗的包庇、#在“霸总短剧当保姆”的王妈与王妈“塌房”、#全网“审判”《如懿传》与“网络升堂”麦琳、#《好东西》热议与邵逸辉退网
在自我与世界接触的每一刻,人都必须选择如何理解这个世界。从某种意义而言,每个人实际上都生活在主要由自己书写的叙事之中,我们需要将所接触的一切纳入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才能维系其中的稳定与统一。然而,这一年我们在公共空间经历着许多次超出预期的转折,连接与断裂交织,它们在还原事件复杂性的同时,也在呼唤一种更为立体的认知世界的视角。
这一年,越来越多善于表达的女性勇敢坦露了心底的声音,她们带领我们更深地走入了亲密关系与婚姻制度的幽微之处。年初,一封由妻子执笔的悼亡书率先拉起了帷幕一角。2023年12月12日,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徐晓宏在美国因病医治无效逝世。当人们沉浸在哀悼一位极具天赋、又热心公共事务的学者的英年早逝时,其妻子陈朗的悼词讲出了天赋与成就的另一面。我们同时看到一位自身也极富才华的女性,在家庭背后常年“巨大的奉献与牺牲”中的复杂心路。
年中,在《十三邀》许知远对话植物画家曾孝濂一期中,我们又一次在妻子张赞英的眼神中,读出了与画家笑谈的植物哲学与人文艺术不同的“尘世的委屈”。与曾孝濂结婚后,她为了丈夫的事业,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几十年来,她替丈夫操持一切,负担下家里的大小事务。她说,如果还有下辈子,她只想走自己的路。
上述事件引发了公众围绕婚姻制度与个人选择一次次大讨论。人们担忧,如果即便是这些有学识、有觉察的女性都仍然难以避免陷入婚姻的牺牲,那么更多处境更为艰难的女性又该如何积攒起“出走的决心”,在旧秩序中依然相信新世界到来的可能性?我们也许忘记了,要打破结构世代积累的惯性本就并非一朝一夕,这其中有可能发生千百次折返,但都不意味着退步。正如陈朗在随后发布的一份补充声明中称,“那些觉得我‘怨’的读者(不管是同情我还是批判我),其实都低估了我作为一个独立自我的立场。晓宏从来都不应该是属于我的,正如我也不属于他。在爱之前,我们必须先成为自己。”
更强烈的震荡来自于几乎一度被视为“女性榜样”的作家门罗的“塌房”。当地时间5月13日,加拿大传来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逝世的消息。11年前,时年82岁的门罗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在授予她诺贝尔奖时,引用了她的14部小说集,并称赞她有能力“在短短几页纸中容纳小说整个史诗般的复杂性”。然而不到两个月之后,仍沉浸于门罗离世的读者就不得不转而消化她的负面遗产。
当地时间7月7日,门罗的小女儿安德丽娜·斯金纳(Andrea Skinner)在《多伦多星报》(Toronto Star)发表文章,披露自己从9岁起遭遇继父盖瑞·弗兰姆林(Gerry Fremlin)的性侵。斯金纳在25岁时曾通过一封信向母亲坦白了真相,但门罗忽视小女儿的遭遇,选择继续与盖瑞生活在一起,直到他2013年去世。就连门罗的朋友、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都在接受采访时难掩震惊,“你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不了解那些你自认为熟悉的人”。不少门罗的读者都陷入了与之相似的复杂感受之中。
人们不得不直面一个难以绕过的问题:当喜爱的、甚至是堪称与生命信仰相关的作家“塌房”时,作为读者又该如何重新打开昔日再熟悉不过的那些作品?在《划清界限?》作者埃里克·豪陶洛·马瑟斯(Erich Hatala Matthes)看来,对于“失德”艺术家的粉丝而言,继续欣赏、消费其作品既可以被理解为一种需要被反思的负担,也可以被理解为一次“评估”的机会,他们得以用一种更为丰富——经常是包含相互矛盾视角——的方式去重新理解艺术家及其作品,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出自己的判断。相互冲突的感受相互影响,它们往往更复杂,却也更加真实且坚固。
《划清界限?》,作者: [美国]埃里克·豪陶洛·马瑟斯,译者: 郭硕博,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24年8月
这一年,“塌房”的不只有门罗。回顾微短剧日渐流行的今年,在“霸总短剧当保姆”的“王妈”一度跃升顶流。剧中设定王妈在顾家当保姆,每天看着霸道总裁顾总与何娜娜这对痴男怨女“发癫”,“王妈”所在账号一个月内全网涨粉超300万。我们见证了“霸总叙事”的潮来潮往,曾经风靡荧屏一时的影视剧逻辑不仅在形式上遭遇挑战,新形式培养的观众反过来也以虚构的方式解构着昔日的“父权制浪漫爱”脚本。然而,不到一个月,“王妈”就从全网热议的“打工人嘴替”成了“背刺”打工人的代表。“王妈”所在公司在招聘软件上开出远低于市场预期的薪资待遇,“王妈”遭网友质疑,是否终究成了自己嘲讽、解构过的“霸总”。
除了“霸总叙事”的跌落,这一年网络空间还兴起一股别样的“怀旧”风。网友纷纷以新的视角重新解读此前大热的影视剧。其中首播于2018年的《如懿传》遭到全网“审判”。剧中周迅饰演的女主角如懿的台词、人设成为网友集中批评的对象。相较于时下流行的“大女主”形象而言,如懿在剧中显得行动力欠缺,从剧集之初沉溺年少情深,到后来周围人接连遭到迫害,而她却始终无力做出改变。这些似乎都与时下女性受众的观影趣味相悖。
然而,这种对刻板“独立女性形象”的极端推崇背后,也折射出更深层的慕强恐弱心态。在界面文化刊发的评论文章《全网“审判” <如懿传> :反爽文叙事和慕强恐弱的时代症候》中,作者认为口碑反转之下,强者与被霸凌之间似乎不存在中间地带,这其实也是流动困难、资源稀缺时代的社会心态的反映,只不过包裹于性别平等的诉求之下。而一旦个别女性不符合所谓的“大女主”标准,就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成为新一轮“猎巫”的对象。
《如懿传》女主如懿。
这种对女性形象的分类与贴标签式的批判几乎贯穿全年的公共讨论。《再见爱人4》开播以来,全职主妇麦琳几乎遭遇了一场现实版的“网络升堂”。她的一言一行都在综艺镜头下被不断放大,甚至连学历、穿搭、口音、早年的社交账号都遭到网友的评判。现实生活中毫无疑问从事家庭主妇事项的她,却在网络空间里被逐出了圈层,“家庭主妇不愿意被她代表”。麦琳成了“疯女人”的典型,就连女性群体内部都有不少声音着急与之划清界限。一场以麦琳为名的“猎巫”持续进行。我们似乎忽视了,一旦有一位女性开始被置于这样标签化的对立阵地,那么任何一位女性都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被推入这样“无名”的困境,当另一半说出“你怎么越来越像麦琳”时,这场“猎巫”行动中抛出的针对个别女性的回旋镖,终将会反噬至更多女性。
年末,电影《好东西》成为口碑、票房双丰收的年度黑马片。评论区上一刻还在互相慰藉取暖,感慨导演邵逸辉创造了一个如此灵动的理想世界,可不久后邵逸辉却因互联网上的一次点赞而遭到批判,甚至不得不在全平台开启“一键防护”。以女性主义之名的声音却在现实生活中不时向具体的女性投去恶意,在女性主义日渐受到关注的今天,也许是时候重新回溯当年“启蒙”的初心。
在今年的一次线下对谈中,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曾坦言,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实际上越来越个人,她鼓励更多女性敢于为具体的关系付出和冒险,“我们不断被告知说不值得、不必要,一切都是假的,爱情是不可靠的,婚姻是最终要把你盘剥殆尽的,友谊是最终要被背叛的……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我们身边的人,的的确确是让我们的生活不那么孤独单调的起码的因素。我们经由亲密关系,逐渐彼此连接。”
在戴锦华看来,这些连接在如今尤其值得珍视。“更多时候,我是人,你也是人。如果我们能够对他人付出,给出善意,伸出我们的手,也许有的时候就是举手之劳。这样一个彼此的连接,这样一点善意、一点情,是我们能够赢得明天的一个最基本的因素。”
“回头望”与“向前看”:
人终将以适合自己的方式塑造现实
关键词:#《繁花》热播、#2024巴黎奥运会、#李子柒复出、#再见鸟山明、#琼瑶逝世、#付航的Passion
在日常的不确定性中,总有些时刻仍能抚慰人心。回顾今年,在注意力持续分散的当下仍能引发全民关注的,都是那些曾在记忆中闪过光、又或经历了时间沉淀的象征。开年伊始,《繁花》成了第一部“爆了”的电视剧。观众跟随镜头的光影追忆着“旧上海”的繁华,在那个曾被允诺的历史机遇期,摩天大楼次第耸立、黄河路上总有长久不散的宴席,虽有浮沉,总还是“向前”。人们在新年的烟花中聚集,共同想象一种剥离了过去的明天。
当黄河路上的繁华落幕,盛夏凝聚起人心的是一场如约而至的体育盛会。2024年的巴黎,当开幕式上十座法国历史上的女性名人雕像缓缓升起,人们见证了有史以来第一届男女运动员人数相等的奥运会。随着霹雳舞、冲浪、滑板、攀岩成为近年来的新项目,人们在新一代运动员的“松弛”中深深感受到了运动本身的快乐。体育比赛中充满了不确定,可全神贯注的投入本身在最大程度上消解了不确定带来的恐惧。
电视剧《繁花》剧照。
年末,停更三年多的李子柒在社交媒体宣告归来。当日下午,她发布了第一条短视频,帮助年迈奶奶油漆旧挂衣柜。14分钟的时间里,她在野外找漆树,用刀将树皮划开,让生漆流进准备好的瓶子里,加工成油漆。在缓慢的时光流动中,她营造的生活世界至今仍有抚慰焦虑的力量。被现代性的时间战争持续啃噬的一代人,仍然会被视频中永恒不变的星辰与季节时序击中。
这一年,记忆中那些“与时间同行”的人纷纷离世。年初,我们告别了日本著名漫画家鸟山明,他笔下的《龙珠》等作品曾吸引过不分年龄、不分国籍的观众。无论是冒失莽撞的阿拉蕾,还是内心澄澈、总在拯救世界的孙悟空,他们都展现出一种纯粹与真诚。那是不论岁月会给人性镀上怎样的沧桑,都不会动摇的积极信念。年末,我们还送别了著名作家琼瑶。她曾为几代人描绘了一个渴望爱与冒险,追求一生“轰轰烈烈”的人间世界,那时的人们真诚地相信过纯粹的爱,相信一生“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的期许。他们的离去注定会在2024年留下浓重的一笔,他们长久提示着爱与真诚仍是抵御时间的良药。
《〇〇年代的想象力》,作者: 【日】宇野常宽,译者: 余梦娇,版本: 望mountain|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10月
在2024年的末尾回看,也许脱口秀演员付航的Passion确实恰逢其时。舞台之上,他激动的神情、丰富的肢体动作以及口中喊出的“Passion”都唤起了观众内心的某种激情。那将是一种专属于不确定年代的生存哲学,是挣扎于“内卷”和“躺平”之间的一代究竟应该如何继续活下去的反思。正如日本学者宇野常宽在《〇〇年代的想象力》中所言:“世界已经不会给予我们任何东西。正确的价值也好,生存的意义也罢,一切都必须由我们自己来筹备。”不必害怕,这至少说明我们所处的世界还是充满可能。
2025年,愿我们依然保持希望,持续创造出更多崭新的可能。
本文中提及的文章:
1. 《项飙谈全球大学生抗议运动:自由主义秩序的危机、附近和“全球民间”》
2. 《专访|韩国研究者周晓蕾:六小时紧急戒严,分裂体制历史惯性下的非理性反应》
3. 《从“服务生泼咖啡粉说起”:服务行业是否存在“情绪剥削”?》
4. 《“搞抽象”,为何成为了一场狂欢?》
5. 《缅怀晓宏|陈朗:请君重作醉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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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申璐;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题图为《逆行人生》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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