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高仙芝的远征
作者 | 范西园
01 怛罗斯河畔
大唐天宝十载，中亚地区的怛罗斯河畔，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领唐军在河边的原野上列阵，严阵以待。唐军的前方，黑色的旗帜如浪一般翻滚着，十万大军正在汇聚起来。
黑色的旗帜，黑衣的大食。大唐帝国的安西军，终于和强大的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正式相遇并交锋了。和过去与大唐联合绞杀了突骑施的白衣大食（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相比，黑衣大食的兵力更强，而且更为勇悍。它在短短一年时间便从呼罗珊（伊朗北部）崛起，吞灭了白衣大食的大部分领地，快速进入极盛时期。
这一次行军，高仙芝只是要追击逃窜的石国王子，本没有预料到要同黑衣大食交手。但黑衣大食还是来了，石国王子勾连了中亚地区的昭武九姓，还引来了大食的援军，在怛逻斯城附近截住了高仙芝的唐军，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两个错误的对手意外地相遇。
事情还要从高仙芝征战西域一开始说起。
02 远征小勃律
天宝六载（747年），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充四镇节度副使高仙芝受命担任行营节度使，作为安西军的前方行营总指挥官，出征小勃律。
这是大唐针对吐蕃的钳形攻势中的一部分。此时在陇右、青海，刚刚就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正率军与吐蕃在赤岭一线艰难地拉锯，惨烈的石堡城攻防战也在酝酿之中。唐廷对吐蕃，下着一盘广阔的大棋，安西都护府的任务，就是策应青海的攻势，向吐蕃的西侧出击，翻越雄伟的葱岭，阻断吐蕃通往中亚的道路。
几年前，一直依附于大唐的小勃律被吐蕃攻陷，吐蕃将公主嫁给了小勃律王苏失利，剔除亲唐势力，培育亲吐蕃势力，全方位地渗透进了小勃律的政局。依托大小勃律作为桥头堡，终于打通了葱岭之路。这是唐廷不能容忍的，高仙芝于是在危急时刻领命，率领一万精锐唐军，出征小勃律。
事实证明，军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高原地区作战，往往会饱受低氧环境的折磨。比如公元460年对吐谷浑的战争中，北魏军队就在追击过程中遇瘴气，多有疫疾，乃引军还。这里的“瘴气”，主要是指的高原反应对士兵造成的影响。好在随着唐朝和吐蕃交锋增多，他们对于高原反应有更多记载和更深刻的认识。杜佑编纂的《通典-边防典六》记载吐蕃地理时云：“山有积雪，地有冷瘴，令人气急，不甚为害”。其中的冷瘴，就是以缺氧为代表的高原反应。
西方古时有名将汉尼拔，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直通罗马帝国后方，堪称军事奇迹。而高仙芝前往小勃律之路，同样不遑多让。此役，万余唐军精锐要跨过地势凶险的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翻越群山深谷，极寒与缺氧无时不刻地威胁着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的生命。高山之中，条件恶劣，缺乏补给，即使在现代军事体制下，这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任务。但高仙芝依托着唐军的后勤机制，竟然奇迹般地克服了这一切问题。
在高仙芝的指挥下，唐军整个行军过程精准得如同时刻表一般。万余唐军就如一柄锋利的手术刀，从安西四镇出发，七十余日后到达葱岭守捉城，然后悄无声息地越过葱岭，翻过主峰海拔超过七千米的青岭，又行军四十余日之后，囤军特勒满川（塔吉克斯坦境内）。
完成行军，只是整个军事行动的第一步，剩下还有更为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消灭小勃律境内的吐蕃驻军。此时高仙芝事先派出的斥候已经将军情摸清，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吐蕃守军非常地强大。特勒满川之前，是天险连云堡，连云堡上驻扎着一千吐蕃军。连云堡易守难攻，不仅山势险峻，城下还有一条娑勒川拦路，正逢夏天，冰川融化，水涨难以渡过。更严峻的是，连云堡山下十五里的山寨中，还有一万余吐蕃军作为策应，一旦连云堡告急即可发兵支援。
位于阿富汗境内的连云堡遗址
好消息是：葱岭一路恶劣的环境也隐蔽了唐军踪迹，驻扎在勃律境内的吐蕃守军几乎对高仙芝麾下万余唐军步骑的动作一无所知。只是唐军不可能永远隐瞒踪迹，唐军已在连云堡不远处，吐蕃的哨探随时都可能侦察到唐军的踪迹。
综合敌情，高仙芝果断决定发动奇袭，利用双方对战场信息的时间差，趁着吐蕃军不备，迅速攻占连云堡。他下令每人带上三天的干粮，趁着清早渡河，强攻连云堡。
水这么深，要渡河难不成是疯了？将士们惊讶之余，因为高仙芝的威望，将信将疑地遵从。于是唐军在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时来到河边，杀牛祭旗，强渡河水。冥冥之中似有天助，过河之时，河水竟然堪堪没过了马腹，唐军全员骑马过河，轻轻松松地便渡过婆勒川。
娑勒川之所以在丰水期，是因为夏季的冰川融水。早晨之时温度不高，冰川融化不快，河水不深，便于渡河。高仙芝最担心的，其实是唐军渡河到一半时吐蕃人突袭，如今唐军全部渡河列阵，于是大喜，下令攻城。
山顶之上，吐蕃人这时才发觉唐军的到来，急忙吹响号角。
“高陵、李嗣业，带领陌刀队，攻城！”高仙芝下令道，“中午前，必须破城！”
陌刀队，是大唐最精锐的重装步兵。此次唐军虽然全部骑马，但攻坚之时，陌刀兵依然下马步战。高陵、李嗣业均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当先呼喝，陌刀兵士列成方阵，登城而上。只见山顶的滚石、木块纷纷而下，遮蔽了整片天空，郎将李嗣业手持一杆大旗，率先登上城楼，与守军展开激战。从辰时到巳时，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成功击破守军，消灭城中守军，然后乘胜追击，击破无险可守的南寨守军，连云堡据崖傍水的地势优势此时却成为了吐蕃军的噩梦，十万吐蕃大军在奔逃的过程中倾轧踩踏，坠入悬崖溺死河中者十之八九。
这一战，吐蕃守军基本全军覆没，唐军斩首五千余级，俘虏千余人，拔除了吐蕃在娑勒城外的重要军事据点。
03 长途奔袭
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攻坚战，但唐军来不及庆祝，因为如今只是刚刚攻破了吐蕃在小勃律的驻军，娑夷水对岸的吐蕃援军得知唐军来犯，便会立刻发兵前来。时机稍纵即逝，高仙芝果断下令，将伤员、弱卒、高原反应患者三千人留在连云堡，自己亲率主力，快速向阿弩越城进军。
这次行军，高仙芝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他们对一百多里外的阿弩越城，和小勃律都城孽多城的情况一无所知，要是吐蕃大军在阿弩越城以逸待劳等着他们，那唐军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随军监军的宦官边令诚带着三千人留在连云堡，就是为了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万一高仙芝的主力大军覆灭，边令诚至少还可以维持住现有的胜利果实。
所幸的是，高仙芝通过坦驹岭，到达阿弩越城不远处时，前面并没有吐蕃边军的身影，而阿弩越城的守军没有战斗意志，开城投降了唐军。刚刚进城，高仙芝不顾全军人困马乏，立刻令将军席元庆率领一千余名骑兵继续先行，要在最快时间之内，迫降小勃律君臣。
时至今日 许多帕米尔地区还在使用古老的藤桥
一切的关键，都在六十里外的一座藤桥上。娑夷水，又称弱水，险峻而湍急，传说中连一片羽毛都漂不起来。水上一座一箭之远的藤桥，是小勃律通往吐蕃的唯一之路，吐蕃曾以借道为名骗取小勃律修筑此桥。席元庆要赶在吐蕃大军到来之前，占领孽多城，并且砍断娑夷水上的藤桥，阻止对岸吐蕃大军的到来。
席元庆奔行六十里，一路安抚百姓，逮捕吐蕃所扶持的贵族，终于抵达孽多城，在当天的傍晚时分，斩断了娑夷水上的这座藤桥。
而藤桥刚刚被砍断，吐蕃的大军，就到达了河水对岸。
吐蕃派来的援军被挡在古弱水河畔，在援军无望的情况下，小勃律国国王及其妻吐蕃公主率众投降。唐军重新控制小勃律，被俘虏的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重新恢复了对唐廷的忠诚，在高仙芝的带领下，一路前往长安“朝圣”了。
斯坦因绘唐蕃大小勃律一期战役图
斯坦因绘唐蕃大小勃律二期战役图
04 暴虐统治
凭借战功，高仙芝加封安西四镇节度使，主掌安西军政。从这开始，高仙芝开始了横行西域的日子。
天宝八载，在小勃律一战中吃了亏的吐蕃，又扶持朅师国，企图困死小勃律的大唐驻军。高仙芝的做法也很简单，那就是继续打，打到敌人不敢打为止。一场中亚大战，高仙芝率军大破朅师国、吐蕃以及突骑施联军，俘虏朅师国王勃特没、突骑施可汗以及吐蕃酋长。
天宝九载，高仙芝借口石国对大唐使者无礼，率军两万讨伐石国。石国君臣不敢应战，请求投降，高仙芝原本允诺，但随后反悔，率军血洗了石国，掳掠金银财宝无数。
对任何企图对大唐唱反调的西域属国，高仙芝都是毫不犹豫地率军扑灭。再加上他性格中的残忍与贪婪的一面，每一次征战，都带来了残酷的杀伐，与肆意的掠夺。终于，高仙芝在西域的残暴统治引来了昭武九姓的公愤。石国国王被高仙芝俘虏后，石国王子逃到了九姓胡人这里，将高仙芝的种种残忍行径，以及背信弃义的行为公之于众，引来了昭武九姓的集体抗议。他们商议着，要对大唐施以反击，谋划攻陷大唐的安西四镇。
当然，他们自知力量弱小，所以引来了一位强援，那就是黑衣大食。
大食曾与唐廷联合绞杀了突骑施的苏禄可汗，但其后白衣大食被黑衣大食所取代，新掌权的阿巴斯家族，对唐廷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听闻昭武九姓求援，便派出数万大军，前往怛罗斯城。就在怛罗斯城外不远处的怛罗斯河畔，大食军与昭武九姓汇合，兵力近十万人，在旷野之上遭遇高仙芝的安西军与仆从军三万人。双方不由分说，列阵展开了决战。
战斗持续了五天，三万唐军对阵大食与昭武九姓联军，竟不分胜负。唐军重步兵方阵战法严谨，面对数量众多的敌军，倒也并不吃力。正当唐军重整队形，准备再战之时，唐军阵营中的葛逻禄人宣布倒戈，与大食军一起夹攻唐军。
唐军猝不及防，本来已经捉襟见肘的兵力，此时更加处于弱势，终于酿成惨败。而与唐军一起出征的拔汗那等昭武部落军，也一起借势倒戈。方才还并肩作战的友军，此刻已成敌人，唐军终于全线崩溃，死伤无数。高仙芝只能带着数千人撤出了战场。
纵横十余年，高仙芝未尝遭遇过败绩。怛罗斯之战的失败，高仙芝怎么都无法接受。他向碎叶城方向退却，准备收拾兵马，重新作战。
这时，一同败退的李嗣业劝道：“我军孤军深入，又无援军，形势凶险。而大食就算得胜，中亚诸国依然会亲附我军，可我军若是战败，他们便真的没机会依附大唐了！还是先行撤退为好！”
高仙芝怒道：“你，不过是一员战将，懂些什么？明日再战，便可以得胜。”
他已经算好了破敌之计，可是却从来没有算过，自己方才一战为什么会输。是因为葛逻禄人的叛变么？自然不是这么简单。这几年高仙芝四处征战，用武力压服西域诸国，可他打赢了每一场战斗，最终输掉的却是整个战争！光凭借着大唐的强大军力，而用武力镇压别人，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抚各个属国，便是高仙芝真正失败的原因。
李嗣业驳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如今情势危急，断然不可再战了！”
高仙芝沉思良久，终于接受了李嗣业的意见。
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势力图）
大唐与黑衣大食的交锋，最终以唐军的战败而宣告结束。但这场战争之后，双方便在中亚平静了下来，没有再起争端。双方都在这场战役中，惊讶地发觉了对方的强大。怛罗斯城，或许就是双方扩张的极限了，大唐无力继续向西，黑衣大食也无力再向东突破大唐的安西。
而高仙芝的残暴政策，也被重新检讨，高仙芝被解职，回京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使改由安西行军司马封常清担任。
此刻，距离震惊世界的安禄山之乱，还剩下四年时间。高仙芝和封常清，都不知道自己未来生命的归宿。随后唐廷虽然计划着再次西征，重新夺回中亚地区的控制，但是由于突然爆发的河北叛乱，安西、北庭军回调，唐廷终于永远地失去了对中亚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