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用词的变化,为今天的人理解过去的文本增加了麻烦。曾经有些词汇现在人们基本不用了,或者含义早已发生了改变。以被称为现代经济学之父的亚当·斯密为例,如果要把他的思想用现在的语言转述,很有可能找不到与原文用词对应的词汇。
误读也就此开始。
纪录片《经济机器是如何运行的》(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2008)画面。
在手机互联网年代,我们大概都习惯了根据由系统计算出的账户信用积分、商家好评率来做选择。这是基于计算的理性。数字向我们展示了,哪些商家是受欢迎的,哪些商品的口碑是比较好的。如果没有如此精确的数字展示,我们可能无从下手,如果是这样,也得通过一次买卖作为实验来决定下次是否还会去“光顾”。假如我们也以如此方法对待亲人朋友,对他们打分评级,计算每一次接触的成本和收益,那么其后果是可以想象的:必定失去亲情和友谊。
这两套交往规则由来已久,而不只是在现代市场产生才分化形成。《人的经济学:<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的启示》(以下简称《人的经济学》)的两位作者弗农·史密斯和巴特·威尔逊重新进入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的经典文本,发现早在斯密的经济分析之中,此两种规则、两个世界就已经得到阐释,只不过被误读了。
出版于1776年的《国富论》在经济学史上是最早实现经典化的现代经济学之作,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于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论》就不太引人注目了。当人们注意到《道德情操论》后发现,斯密在这两本书中对人之行为的理解存在诸多不一致的地方,似乎有“自利”与“利他”之别,且无法调和。众所周知,斯密认为人的种种行为主要出于自利的动机,《道德情操论》对道德和利他的阐述让人感到不解。
然而,斯密在《国富论》中其实也没有“自利”(self-interest)这种表述。他用的是“自身利益”(own interest)。在现代经济学对“理性人”的提炼过程中,“自利”概念诞生,斯密本人也因此承受了某种骂名。这本书以“人的经济学”为名,将《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对照读,并辅以他们本人的经济研究(包括市场实验),为读者重新绘制了阅读斯密著作的方法。重返“人”的经济学,方能理解现代经济学在斯密之后的得与失。
下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人的经济学》一书相关章节。摘编有删减,标题为摘编者所起。注释见原文。
原文作者|[美]弗农·史密斯等
《人的经济学:<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的启示》,[美]弗农·史密斯、[美]巴特·威尔逊,郑磊、陈倬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10月。
在现代社会之前,“情绪”用得并不多
三百多年前,使用英语的作者对激情(passion)、情绪(emotion)、情感(sentiment)和感情(affection)这几个词的使用频率和现在差不多,都不太多。但是在18世纪下半叶,这些词汇的使用频率达到了顶峰,无论与1700年还是2008年相比,这些词汇的使用要多出7-9倍。19世纪50年代,这些词的使用迅速减少。到1920年,“情绪”这一相对中性的词语已经替代了其他几个词语,成为描述心理类型的主要术语,用来描述一个人意识到的由所处情境带来的感受。
如今人们很少在日常交谈中用到“激情”“情感”“感情”这些词汇。不过,“情绪”还是用得比较多。
激情、情感、感情这些词在《道德情操论》中出现了很多次。在理解斯密时,千万不要用21世纪的人们使用的“情绪”一词来完全替代它们。要想理解斯密的思想,我们必须留意他的精准措辞。哲学家艾米·施密特说得对,“斯密有时会将‘激情’‘感情’‘感受’都归为‘情感’的类别”。但斯密这本著作的书名并不是《道德激情、感情与感受论》。他这本书关注的是情感,而且是一类特殊的情感,即有关道德的情感。在《道德情操论》中,“emotion”(情绪)一词出现了大约80次(包括开篇的第二句话),但跟“sentiment”(情感)出现的次数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后者有346次,大概平均每页出现一次。
《道德情操论》,[英]亚当·斯密著,蒋自强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6月。
对情感一词,同义词辨析领域的专家查尔斯·约翰·史密斯做了如下解释:“它指的是心灵(感性)和思想(理性)方面的东西。”现代用语中讲的“情绪”或许指的是感性方面的东西,但肯定不包括理性方面的东西。在20世纪和21世纪,“情绪”更多是指生理上的,不属于认知范畴,是不由自主的,与理性的认知思想截然不同。我们有情绪也有智力,两者既没有重合之处,也不存在什么东西介乎其间。在18世纪,这两者对应的两极分别是激情和理智。
但与今天的截然分开不同,斯密与他同时代的人用情感和感情弥补了两者之间的鸿沟。如果说智力和理智与思考有关,情绪和激情与感受有关,那么情感和感情则与思考和感受都有关系。《道德情操论》就是将道德感受和道德思考相结合,并用其解释这个社会。
凯姆斯勋爵将“情感”一词定义为“由激情引发的各种想法”,斯密则没有对该词直接下过定义。他把这项工作留给了读者。不过,对于我们中间不了解18世纪用词和道德心理学的人来说,这项任务可不容易。在那句著名的开篇语之后,斯密继续论述说(《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章第I节):
怜悯(pity)和同情(compassion)是这样一种情绪: 当我们看到或者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就能感受到它。我们常为他人的悲哀而感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无须实例来证明。这种情感就像人性中所有其他与生俱来的激情一样,绝不只是那些品德高尚、充满仁慈的人才有。只不过他们对于这种情感的感受最为敏锐。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斯密所说的“情绪”,应该指的是“怜悯”和“同情”,痛苦则是一种“情感”,像一种原始激情。在上面这段话接下来的一页,他在同一个句子中把这三个词都用了一遍:“人类的想法非常容易受到各种激情的影响,旁观者会将自己代入类似的情境,想象当事人可能产生的情感,并总是以自己的情绪做出回应。”
《上班一条虫》(Office Space,1999)剧照。
人们可以认为斯密的用词只是风格问题,或者是为了让语言表达更丰富。但我们认为,斯密用词是很考究的。他于1755年对塞缪尔·约翰逊编写的词典发表了一篇评论。“约翰逊先生编撰的词典的优点是如此明显,”他的开篇颇具经典的英伦式客套,“把大家的眼球都给吸走了,以至于看不到其中的某些不足。”第一处不足是,约翰逊的词典中并没有对“but”这个常用小词的七个意思进行严格区分。既然这样一位道德哲学家会去质疑一个编撰词典且是英国文字研究方面最杰出的人,认为他在“文法上还不够严谨”,那我们可以推测,斯密对自己的用词应当极为谨慎。
“情绪”与“激情”大为不同
也许斯密在选择激情、情感、感情和情绪这些词的时候,并不是刻意地根据我们在接下来几段要阐述的理由。可我们依然认为,斯密的写作中包含了某种次序,反映和揭示了他的系统性思考。
我们可以设想,为什么斯密不调换一下词语顺序,说“人类的想法非常容易受到各种情感的影响”以及“想象当事人可能产生的激感”呢?托马斯·科根在1800年发表的《关于“激情”的哲学论述》认为,这是因为“激情”这个词附带的主要意思是“被动的,或者说是由冲动激发的”。
科根还指出,斯密认为激情是指“当一个重要对象突然而强烈地需要人们关注它的时候,影响思考的那种感受”。当斯密写“人类的想法非常容易受到各种激情的影响”这句话时,他指的仅仅是那种感受。在这里就不能用“情感”一词,因为我们的大脑此时并不受理性思考的控制,而是被大脑关注的东西引起的突然且强烈的感受控制了。
然而,当我们设身处地地考虑当事人的处境时,我们思考的不仅仅是当事人感受到的“激情”,还要思考和感知为什么当事人会有这样的不幸遭遇,其实也就是当事人的“情感”。斯密关于人类社会性的理论模型展示了他对术语的绝佳把控,准确区分了对激情的感受与对情感的思考加上感受。
《国富论》,[英]亚当·斯密著,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6月。
查尔斯·史密斯(Charles Smith)对“情绪”和“激情”的区分跟亚当·斯密的几乎一致。“情绪指的是一种强烈感受,而激情是情绪或感受控制了我们的思考时的状态。”斯密在描写旁观者看到当事人的情绪状态而引发的兴奋感受时,用语和查尔斯·史密斯一样精准。“无论任何对象在当事人心里引起了什么样的‘激情’,每个注意到当时情境的旁观者一想起当时的情境,都会产生相似的情绪。”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们能察觉到别人的感受状态(state of feeling),也会激发自己的感受。我们察觉到的并不是他人内心的感受,而是某种感受状态,我们可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称之为“爱”“感激”“怨恨”等。
人的感受来自内心的激发,控制我们头脑的感受状态才是他人(从外部根据情境)所能够感受到的东西。很重要的是,这种感受状态包含了我们内心感受在身体上以及在情境下的外化表现(皱眉、微笑、握成拳头的手等)。
斯密把爱、感激和怨恨作为情感提出
我们接下来再看一下激情、情绪和情感这几个词在含义上的具体差别。由此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斯密把爱、感激和怨恨既当作激情又当作情感,却很少把它们看作被引发的情绪。
1.爱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激情;怨恨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激情 (《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章第II节)。 2.但是,我们与粗暴的人也会有一些共同的“激情”,比如怨 恨、天生的心绪,甚至感激。不过,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些粗暴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么粗暴了(《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I章第I节)。 3.能立刻直接促使我们奖赏他人的情感是感激;能立刻直接促 使我们做出惩罚的情感是怨恨(《道德情操论》,第II篇第I章第I节)。 4.我们对国家的爱似乎并不是出自我们对人类的爱。前一种情 感独立于后一种情感(《道德情操论》,第VI篇第II章第II节)。
爱或怨恨需要我们投入注意力。在这样的状态下,斯密说: “我们希望朋友能接纳友谊。但对这种接纳的迫切程度,与希望他们与我们有共同怨恨情绪的迫切程度比起来还不到一半。”(《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章第I节)斯密用来对比愉快和不愉快感情的,并不只是一种强烈的感受,还包括当得到的好处或伤害引起我们的关注以及我们因此还需要朋友的关注时,牵制我们头脑的那些感受。
改编电影《傲慢与偏见》(Pride & Prejudice,2005)剧照。
斯密看到,我们预想朋友将如何应对我们的怨恨时会发现,怨恨对我们心灵的冲击力极其强大。虽说爱也能给我们的心灵带来非常强大的冲击力,不过,相比朋友对我们的怨恨感受给出的回应,我们远不是那么关心他们对我们的爱给出的回应。虽然爱和怨恨都既是情绪也是激情,但激情对人头脑的控制,更能解释斯密对爱与怨恨的上述区分。
斯密把爱、感激和怨恨作为情感提出时,其实是将感受与思考融合在一起了。在斯密对功过以及道德奖惩对象的观察中,感激和怨恨的情感居于核心地位。这是因为只有当联想到要采取奖赏或惩罚的具体行动时,感受状态才会促使我们做出相应的奖惩。
语言学家安娜·魏兹比卡认为,“(因为Y做了Z)X对Y心存感激”,其中包含三个核心要素:第一,Y做了对X有利的事情Z;第二,Y本来没有必要做Z;第三,X因此对Y有了好的看法。魏兹比卡还认为,当X想到上述三点的时候,感受到了美好。因为X想到了这些,所以出现了这类感受,这就是感激。所以对感激这种情感来说,思考与感受都纠缠于其中。
怨恨是和感激相反的情感,一般被视为负面。我们把上述“(因为Y做了Z)X对Y心存感激”的三个核心要素中的“好”都替换成“不好”,就可以得到“(因为Y做了Z)X对Y心存怨恨” 的三个要素:第一,Y做了对X不利的事情Z;第二,Y本来没有必要做Z;第三,X因此对Y有了不好的看法,而且当X想到所有这些的时候会感觉很糟糕。魏兹比卡还解释了第三条对怨恨含义的重要性。假如Y对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而且我知道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做,那么我或许还可以宣称,在某些情况下自己心里并没有怨恨。可是,假如我对发生的事情感到很糟糕,并对Y产生了不好的印象,旁观者就不会相信我不怨恨Y做了Z的说法。他们会说,这就是怨恨的意思。
改编电影《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1958)剧照。
感激和怨恨无论作为激情还是情绪,都不能达到斯密想要它们实现的目的。因为斯密需要的是“能立刻直接促使我们做出奖赏或惩罚”的东西(《道德情操论》,第II篇第I章第I节)。不只是自己感受到了好处或伤害,也不只是对Y产生了好的或不好的印象,还需要感激和怨恨的情感促使我对Y采取好的或不好的行动。在激情或情绪的感受与促使我们采取行动之间,还需要某种情感的思考去发挥联结作用。
“感情”是一种被动反应的状态
在18世纪,感情一词与情感、理性感受(reasoned feelings) 或充满激情的想法(passionful thoughts)等词汇的意思非常接近,但它同古典基督教心理学的联系还要紧密得多。当时的古典基督教心理学对人们的心理状态做了严格分级:激情是低层级的欲望,感情则是稍高层级的、智力层次的欲望。比如,爱可以是对伴侣的基础层级的欲望,也可以是将一个人的心灵全部交付给救世主的至高追求。
斯密在使用感情一词时,并非指这个词现在的意思,即喜欢或者尊重。
亚当·斯密肖像。
他想说的与同时代的地质学创立者詹姆斯·赫顿一致,意指某种事物在受到影响之后的被动反应状态,例如“折射是光的一种受影响状态”。斯密第一次提到这个词是在《道德情操论》的第1页,他将人们的感受与动词“影响”(affect)联系起来,“由于我们无法直接体会别人的感受,也就无法得知他们是怎样受到影响的,只能猜想自己在类似情境中应该会有何种感受”。
请各位读者注意“受到影响”(affected)这个过去分词的被动意义,指已经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和很多优秀作家一样,斯密尽量避免使用动词的被动意义,但“影响”这个词例外,表示主动的用法和表示被动的用法在其著作中出现的次数差不多。从构词的角度看,这个词的被动意义通常意味着发生在某人身上的事情的原因,“当我们用这种方式判断任何一种感情与激起它的原因是否相称时, 除了我们自身获得的相应‘感受’,几乎不可能采用其他的衡量标准”(《道德情操论》)。
“情感”一词的语义网络里并不一定包含原因,也不包含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某一事件的被动意义。但“感情”一词则包含这两个意思,这在斯密的观察过程中非常重要,因为“近年来,哲学家考虑的主要是感情的倾向性,而很少关注感情与激发感情的原因之间的关系”(《道德情操论》)。所以,斯密在任何提到“感情”的时候,都强调引起感情的原因。这与他对情感一词的使用迥然不同。
“共情”是双向的
“共情”(sympathy)这个概念由来已久,在生理学、天文学和心理学等不同领域都被用来解释各种现象。亚里士多德曾用共情来解释动物一起排尿的欲望。在男性主导地位弱一点的时代, 他说不定可以用共情来解释住在一起的女性出现月经周期同步的现象。普罗提诺认为,天体的运动和地面上发生的事件是按照共情来运转的。斯密则秉承了休谟的思想,用这本道德心理学论著的前两章来阐述共情这一概念。
丹麦短片《共情研究》(En undersøgelse af empati,2023)剧照。
哲学家埃里克·施利塞尔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同时代使用的“共情”一词具备五个共同特征:
可以解释远距离发生的行动。 在相似的事情中发生。 原因不可见。 影响可能是瞬时的。 具有双向性。
《道德情操论》里提到的共情都具备上述五个特征。这个词也是少有的几个斯密给出了精准定义的词之一:“共情最初的意思可能是指相同的,但是现在,人们可能也会用它来描述我们对任何激情产生的共同感受,这并无多大不妥”(《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章第I节)。共情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观看悲剧或浪漫戏剧时,会“和主角一样,对忠诚的朋友很感激,而对那些伤害、抛弃和欺骗主角的叛徒感到怨恨”。我们把剧中的主人公当作和我们一样的人,并共情他们。
请注意斯密的措辞。我们并不是对一种情绪有共同感受;而是同感于他们的激情,即控制主人公头脑且可观察到的感受状态。我们从这些角色身上看到的,或者从他们口中听到的,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参与到他们的感受状态中。并没有任何可见的物质把演员的激情和我们的共同感受以因果方式联系起来。无形之中将演员和观众这两个独立实体联系起来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不证自明的现象。此外,我们并没有深入思考刚刚看到了什么,一波共同感受的浪潮就席卷而来。是的,随着戏剧的情节展开,同感就立刻出现了。
《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早期版本。
共情是双向的。在《道德情操论》第Ⅰ章第II节“论相互共情的愉悦”中,斯密曾表示,我们因为朋友被他人伤害而产生怨恨的激情时,朋友会通过与我们的同感,对我们因为他也产生怨恨情绪而感到焦虑。我们与朋友间的因果联系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却存在着反馈回路。我们和朋友因为“同感”而互相影响。人能够与他人同感,就是斯密道德理论的第一条关键公理。虽然我们看不到也听不到共情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但是它们的确存在。人类不由自主地相互共情,这是我们的本性。
“合宜感”是通过身体感受获得的
“合宜”(propriety)也是个曾在18世纪末流行但现在已经不再广泛使用的说法。事实上在1750年之前,人们也不怎么使用这个词。《牛津英语词典》中为该词的第七个词义“与普遍接受的行为或道德标准相一致”给出的最早例子可以追溯到1753年。为该词的第六个词义“与某一规则或原则规定的环境条件相符或一致” 给出的最早例子则可以追溯到1612年。
纪录片《真正的亚当·斯密》(The Real Adam Smith,2016)海报。
塞缪尔·约翰逊参考洛克的说法,将该词简单地定义为“准确性和正当性”,之后便马上转入对“propt”一词的讨论。斯密之前以及同时代的学者在道德哲学中都没有把“合宜”当作核心概念。然而我们认为,斯密非常倚重合宜这个概念,而且更为注重对“合宜”的感知。要理解斯密的道德理论, 读者必须对此有深入认识。
《道德情操论》第I篇的标题就是“论行动的合宜性”,第一小节是关于“合宜感”的。这两个标题对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人而言,感觉有几分古雅,更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主题,而不像一般的道德理论。因为《道德情操论》中所说的合宜感不仅仅是指在性方面有所收敛和顾忌,也不仅仅是严格的社会行为规范,所以我们有必要花些时间来熟悉一下人的“合宜感”到底是什么意思。
和人的“五大感觉”中的意义一样,“感觉”这个词的核心含义植根于身体的本能。我们用身体的器官去嗅、尝、摸、听和看。在每种感觉发挥作用时,身体都在当时和当场发生着某种变化。鼻子在嗅,舌头在尝,指头在摸,耳朵在听,眼睛在看。我们的身体一旦受到环境影响,感官就会把对外界的感知通过神经传导给我们的大脑,由此得到的知识是经验性的。比如,孩童时期, 我们就把某个时刻从隔壁房间传出的特定颗粒物集合形成的雾状物和气体称为烟雾。我们的感觉不仅来自身体的感受,它们还属于我们身体中发生的一个个“事件”,传递着关于我们所处时间与空间状况的经验知识。
纪录片《经济学大师》(Masters of Money,2012)画面。
感受可以作为关于某些情形的潜在知识来源,因为感受是由环境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引起的。感觉则是指对情形的了解加上感受,它既融入了人们的神经生理系统,又因为人们有同样的生理构造,所以一个人对某种情形的感觉,他人也可以感受到并获得了解。不过,感受和感觉都是非常私人化和个性化的,大家能共同体验的其实是对某种情形的感觉,感受则是无法共享的。我的身体感受到的是我自己的感受,你的身体感受到的是你自己的感受。用斯密的话来说,“我们无法直接经历他人的感受”(《道德情操论》,第I篇第I章第I节),但是,我可以和大家分享自己从对某个情形的感觉中获得的知识,你也可以。
感受是主观性的,感觉却是交互主观性的。我们从经验中获取的知识能够把某种内心的感受和外部世界中的某样东西联系起来。于是我们可以利用这种交互主观性的能力,通过与他人达成一致意见,从而对世界的客观性做出判断。比如,第一个闻到烟味的人通常也是第一个向周围求证他的判断是否正确的人。他可能会问:“你们有没有闻到烟味?”类似于闻到烟味这种感觉,正是我们对客观世界做出判断的基础。而且,感觉作为对知识的表述也会出错。我闻到的烟味可能是起火产生的,也可能来自烤焦的面包。
改编电影《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2012)剧照。
我们大致可以认为,斯密的“合宜感”指的就是:在具体的时间地点,对什么是合乎道德规范的认识,而且这种认识不是通过理性思考,而是通过身体感受来获得的。
但合宜感不仅仅是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感受:它还能将人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因为我们是通过别人才知道怎样做是合乎道德的。这种合宜感是利用我们身体的感受、我们的所见所闻以及过往经验,来判断我们应该如何行动。合宜感和其他感觉一样,也是交互主观性的。我们运用合宜感对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做出判断,对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东西做出判断。比如,有人在鸡尾酒会上从刚刚听到的话中感受到了恶意,他会悄悄向周围的人求证:“你们有没有觉得刚刚的话有点刺耳?”当我们根据经验发现某句话有恶意的时候,就是判断世界上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提问者确实针对演讲者有所行动。
虽然感受是斯密道德理论的核心,但如果你把斯密的理论简单理解为一种有关情绪的理论,那就错了。情感与合宜感在他的理论中同等重要。斯密用情感把思考与感受联系在一起,用合宜感将理解与感受联系在一起。他对道德的考察是建基在感受、思考和认识之上的。正是借助这三个全人类共有的表达内心动作的词,《道德情操论》在首次发表250年后,仍能为我们思考经济学提供启示。
原文作者|[美]弗农·史密斯等
摘编|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穆祥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