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爸爸六十岁生日的前一天。
他早上六点不到就起了床,说要去山上看看果树。
天气凉得刺骨,天边的云还没散开,灰蒙蒙的像要压下来。
我裹着被子,听见他一边嘟囔着“树该修枝了”,一边翻找工具的声音。
心里有些不耐烦:修什么修,明天这么多亲戚要来,身体要紧啊!
可还没等我开口劝,他已经拎着梯子出了门。
直到十点钟,我接到村里人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你爸从树上摔下来了,快来医院!”我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脑子嗡嗡的,连鞋都没换就冲出门。
等我赶到医院时,爸爸已经推进了急救室。
医生出来时脸色凝重,说腰椎骨折,还伴有腿部骨裂,需要马上手术。
我站在医院走廊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术费要五万,家里虽然不算穷,但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也犯难。
我一边打电话给亲戚,一边心急如焚地想办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竟然看见了叔叔——那个和我们家断绝来往二十年的亲叔叔。
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女婿,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怎么样人还好吗?钱够不够?不够我先垫上!”
我愣住了,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爸爸和叔叔的关系,曾经好得让人羡慕。
小时候,我总听奶奶说,叔叔是爸爸一手带大的。
家里穷,爷爷去世得早,爸爸从十几岁开始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
他读了一年初中就辍学打工,把机会留给了比他小八岁的叔叔。
那时候,村里人都夸爸爸有担当,说叔叔是沾了爸爸的福气。
叔叔果然争气,考上了重点高中,又一路读到了大学。村里人都说叔叔是全村的骄傲,而他毕业后也很争气,留在了城里工作,后来还自己做了生意,成了村里第一个“开汽车的人”。
可是,叔叔结婚那年,他们兄弟俩却闹掰了。
那是我十岁的时候。
叔叔结婚,爸爸掏心掏肺地帮忙,忙前忙后不说,还主动拿出一万块钱给叔叔添置新房家具。
可大喜的日子刚过没多久,叔叔就提出要分家,一分为二,连院子里的果树都要分一半。
爸爸当时脸色就变了,站在堂屋里指着叔叔问:“你是嫌哥给的不够,还是觉得咱们兄弟之间非得明算账?”
叔叔也不甘示弱:“哥,我成家了,该有自己的小家了。分家是迟早的事,早分早好。”
两人争执不下,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没人能劝得住。叔叔铁了心要分,连带着对家里的一些旧账也翻了出来,说什么“小时候你读不了书,我的学费是爸妈咬紧牙关供的,不是你一个人养的”这样的话。
那天晚上,叔叔搬走了,连门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从那之后,叔叔和我们家就断了来往。逢年过节,他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村里人说他发了财,买了大房子,开了公司,过得很风光。我妈每次听到这些话,都忍不住骂几句:“有钱又怎么样?良心没了!”
那天在医院,叔叔和爸爸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
手术室外,叔叔低头坐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攥着几张银行卡。他旁边的女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瓶水:“大伯需要多少钱,您尽管说,咱们一定先垫上。”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爸爸手术后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叔叔。他愣了好几秒,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叔叔站在病床边,低声问了句:“哥,你还疼吗?”爸爸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回了句:“疼,老了不中用了。”
叔叔听见这话,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哽咽:“哥,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不该那样。”
那一刻,我竟觉得叔叔像个孩子。他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好像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在这一刻卸了下来。爸爸没有回应,只是闭着眼睛,嘴唇微微抿着,看不出情绪。
住院的日子里,叔叔每天都来。
医生说爸爸需要营养,叔叔就带着女婿每天变着法儿地送各种补品过来。
爸爸不爱吃太油腻的东西,叔叔就亲自下厨蒸了清淡的鱼汤送来。
他甚至还带着女婿把家里的果树都修理了一遍,连梯子都换了新的。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叔叔一个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抽烟。他抽得很急,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眼里有泪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问:“叔,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沙哑:“这些年,我真是混账啊。你爸……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只想着自己。”
那天晚上,他和我聊了很多。
他说,当年他分家的时候,确实是心里有怨气,觉得爸爸总是“管”着他,觉得自己成家了就该独立。
可是后来,他也后悔过无数次,只是碍于面子拉不下脸来。
他说,每次听村里人提起爸爸,他心里都不是滋味,总想找机会化解,可每次都没迈出那一步。
“我以为,咱们兄弟的事还能拖着,可这次……我真怕来不及了。”他说着,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
爸爸出院那天,叔叔亲自开车送我们回家。到家门口时,他停下车,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哥,家里果树我都修好了,以后你别自己上树了,有什么事就喊我或者小王(他的女婿)。我们随叫随到。”
爸爸冷冷地“嗯”了一声,下了车。我看着叔叔,他却没有动,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目送我们走远。
晚上,我问爸爸:“你还在生叔的气吗?”
爸爸沉默了好久,才叹了口气:“气有什么用?他是我亲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只是这二十年,太久了。”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爸爸和叔叔和好了。每次提起这事,大家都唏嘘不已。有人问爸爸为什么原谅叔叔,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是我弟,难道真能老死不相往来吗?”
现在,每次看着叔叔和爸爸一起在果园里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总会涌上一股暖意。血浓于水,哪怕有再多的矛盾,亲情永远不会真的断绝。那些年错过的时间,虽然无法追回,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