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锟的山水,和我们印象中的山水不太一样。
一般人对水墨、对山水,往往有种《千里江山图》式的想象,层峦叠嶂,云遮雾罩,江山宏大壮丽如长卷。
而在王子锟的画里,山峦可以和湖石一般大,亭台有时同牡丹一般高,巨大的蝴蝶穿梭在山巅树顶,千里江山被一乘桃红柳绿的小轿抬起,或是被一艘小小的宝船载着,荡荡悠悠,放乎中流。
空间常理、花鸟鱼虫,都被她打碎重组、勾皴点染,变成了方寸之间的一场幻想游戏。
在她的笔下,石头是活的,花也有古今。
CHAPTER 01 遥望附中的“文艺青年”
初中学校开设了第二课堂兴趣班,王子锟陪着同学去美术班,“来都来了”,她也拿起笔,全凭感觉地画了一幅素描。老师看完画,惊讶地问:“你真的从来没学过?”她被夸得来了兴致,从此每周都去上课,就这么从二胡轻盈一跃,开始了她的绘画生涯。
美术班的老师算是王子锟的启蒙。老师建议画画可以去北京,北京不仅有中央美术学院,还有个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学画画的附中是什么样?怀着好奇,她从山东专门跑了一趟到北京,到附中转了一圈。
央美附中的老校区挨着隆福寺,学校旁边有三联书店,对面就是硕大的中国美术馆,小小的学校夹在书山画海中间,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她看着附中走廊墙上挂着的留校作业,开始坚定地想要考这个学校。“从那时算起,才开始正经八百地学画画。”
在附中度过的时光,理想与热情并存。生活里虽然几乎没有娱乐,但大家都目标明确,心志单纯。一帮十几岁的小孩,画起画来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王子锟和同学们约着去北京站画速写,一画就是一整宿。火车站充斥着各种身份形象的人,正宜入画,她们周五下课后动身,一直蹲到后半夜,最爱画的是那些地下通道和候车室里等过夜车的人,因为睡着了就不会动,能逮着画上半小时、一小时,画得更充分。
《宝船》
2021年,纸本水墨,138 × 69 cm
《齐飞》
2021年,纸本水墨,150 × 48 cm
无数个周末都以相同的方式度过。考附中前老师总爱给学生布置“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交100张速写。零几年的望京还不是商业区,北地烈风一刮,四下尘土飞扬,经常看到行人自行车车筐里的西红柿在风沙里滚落一路......为了这100张速写,课余,她满大街找素材,包着头巾,背着画材,灰头土脸地画画。“就算这样,也根本画不完,画个大几十张就不错了。”
讲到这里,她狡黠地笑一下:“后来我就偷偷拿以前交过的作业凑数。其实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知道100张画不完,只是定个目标让你去够一够。”
似乎从学画开始,王子锟就一直都是好学生。附中毕业,她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中央美院,又被免试录取为研究生,留校任教,一路走来,水到渠成,典型的学院派画家履历。但那些履历之外,难以言明的性情,会藏在画里,从笔尖淌出来。
她画花鸟,画的却是五颜六色的飞禽走兽,像不倒翁玩具一样叠成小山;鹤是报纸揉皱叠成的纸鹤,衔着色彩明艳的碎花布,振翅欲飞。静谧温存的色彩中,藏着小小的反叛,像一个个童话故事,怪异又天真。
《萦绕》
2021年,纸本水墨,69 × 69 cm
《远尘》
2021年,纸本水墨,55 × 55 cm
王子锟开玩笑形容,自己是“叛逆期滞后”。“青春期该叛逆的时候,我忙着画画考学,反倒是当了老师,才开始有时间回归游戏和漫画。”
但或许有些东西也是青春期的遗留。就像她形容自己的附中时光,没有自称是“好学生”,反而很骄傲地说:“那会儿啊,我们都是文艺青年。”
CHAPTER 02 活着的石头与牡丹
王子锟最开始选定画山水,是向往它的深邃神秘,一种奇异的感召,让她“想要研究研究这个东西,更想看看能不能研究出一些新想法”。
本科阶段,她临摹宋画,画山、画树、画环境,都在执着于一些“大”的东西。那时候,她喜欢的是李唐的《万壑松风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挺拔、壮阔、苍劲浑雄。“但画着画着,我自己的喜好和本身的性情,好像就重新占了上风,一些骨子里的东西就流露了出来。”
山川形胜,高崖深壑,那是古人的山水、古人的生活。王子锟想画自己的生活,画“小一点的东西”。
《排排》
2023年,纸本水墨,359 × 100 cm
《石头·布》
2021年,纸本水墨,180 × 48 cm
比如山水画里最重要的元素,山,她把它还原回石头的形态,单独抽出来欣赏。
“我去旅行的时候,经常看到不同的石头。石头有它独有的质地,看起来那么坚硬,踢一脚会流血,却有一种很柔软、熨帖的性质。”
“你看野外的那些石头,野草围着它长,苔藓贴着它长,多肉类的植物附着它长,藤蔓包裹着它长。石头会为周围的一切服务,风一吹,它变小了,水打磨,它变成圆的。原来石头的生命是分两半的,它既坚硬,又柔软。”
她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去诠释“石头的生命”,有时用红线和彩布把它缠绕起来,有时让植物从它身体上穿过,有时“就让它孤傲地在那儿待着”——是的,她甚至会用孤傲形容一块石头。
水墨画里还经常出现牡丹花,王子锟决定自己种。“古画里的牡丹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我要画牡丹,就要画今天的牡丹。”她专门跑去菏泽牡丹基地和北京郊区的牡丹园种植园,向北京林业大学的教授请教种植和护养关键,精心选了多个颜色和品种。除此,野花漫溢也是别有风韵,种子撒下去,花芽一茬茬长起来,她等着它们诞育出花苞,从含苞待放到成片摇曳,能一直画到零落成泥。
王子锟自己种的牡丹花
工作室的院子前用来种花。百合是最顽强的,头一年开完,冬天消失不见,第二年天气转暖,惊喜地又发芽窜高再开放。郁金香看起来似乎娇贵,种了之后才发现也是极好养活,一劳永逸。
“万物轮转”她感叹,“土地上原来什么都没有,忽然之间,到了盛夏就是一片花海,生命极致地张扬。夏天一过,秋天来了,地上又突然什么都没了。”
她好像是真的为此感到怅然,像揣着一点私心,把花草画在重重帐帷后面,让它们长在朴拙的沙发上面,还用细细的铁丝和红线,把它们像标本一样拴起来。旺盛的生的意趣,和惜物的心情混合在一起,让她总想留住一点“活的东西”在画上,“我希望它永远盛放”。
《一帘幽梦》
2023年,纸本水墨,40 × 55 cm
《心中的你》
2023年,纸本水墨,65 × 50 cm
她如此热切地活在生活里,而生活流动在她的画纸上。
王子锟把画画当成游戏,她不打草稿,脑子里有了想法就动笔,任由想象在宣纸上随机流动。想象流经仙山,她用帷幔缠满它,再挥手,召唤房子一样大的飞鸟蹲踞到岩石上。山水云石堆砌起一座宝山,她派一辆板车去驮它。车轮碾在地上,把车辙的咯吱声刻录进一旁的花蕊里……
《起舞的日子》
2024年,纸本水墨,27.5 × 138 cm
《梅花轿》
2023年,纸本水墨,40 × 127 cm
所有的元素,都在作画过程中自然生发,在空灵深邃的空间里不断叠象、折射。
不需要思考什么意义,或许笔下的万物皆有灵,有它们自己的生命。
CHAPTER 03 水墨就像一条大河
在当代画水墨,想要突破并不容易,尤其对于王子锟这样钟情水墨介质的画家。
每个创作者都在求新,材质与媒介,总归在尝试和探索。但水墨总归有些不同:它本就带有旧日属性的东西。
王子锟记得艺术家田黎明在她保利时间博物馆个展上跟她说的一句话:“水墨画不容易,作为当代人,终其一生,能够绘出哪怕一点面貌,能往前走一小步,都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古代画家,喜欢将山川形胜铺陈于陶瓷、画纸上,陈设在家中,将这种足不出户的纸上绘画观赏称为“卧游”。出行不便的年代里,一幅山水长卷,就是灵魂的舟车。
而水墨呢?水墨是载舟的大河。她太钟情水和墨,自己也不愿意离开这条河。她说:“我们画画的人,只是河里的一滴水而已。作为一滴水,是一直被推着走,还是在过程中能能化作一朵浪花,破出水面,哪怕只是一瞬?”
她有时也思考绘画题材的问题:“画来画去都是重复的东西”。她可以画今天的石头、今天的牡丹,但终究是勾皴点染、泼墨挥毫;画帷幕、沙发,早有艺术家表现过同样的静物题材;画生活,有限的空间、有限的经验。“凭空杜撰点什么来画会让我觉得陌生,我只画那些能让我注入情感的东西。”
《沙发系列》之四
2023年,纸本设色,30 × 30 cm
《沙发系列》之三
2023年,纸本设色,30 × 30 cm
《它山之石》
2023年,纸本水墨拼贴,70 × 70 cm
她回忆起一些自己在国外看展时候的感受。雅典卫城,她坐在山下,远眺古希腊黄金时代的余晖打在脸上;圣托里尼的落日一点点染红天际,黑沙滩与红沙滩交相辉映;在卢浮宫看画,她连看了好几天,看到第三天,她就坐在一幅画前,能坐上一整天。
在这样的一些瞬间里,古中国的水墨执念会被她抛诸脑后,只觉得天地阔大。虽然回过头来,画的还是她钟情的水墨,还是眼前的生活,但心境明朗了。“好像什么都可以去尝试,去做就行了,就这样一直画下去就行了。我忠诚于我自己的表达,那总会和别人有一点不同。”
出于本心,就这样一直画下去就好。
(来源:时尚芭莎艺术)
画家简介
王子锟
本科、研究生、博士均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学院。
现为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分别于北京保利、北京Fa艺术、天大美术馆等空间举办个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大剧院、保利文化、荣宝斋、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香港艺术空间等单位收藏。出版《任运成象:王子锟作品集》《叠像:王子锟水墨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