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团洲垸(yuàn)略显冷清,几位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村庄分布在一条主干道两侧,越接近洞庭湖,房屋越显破败,有的一楼被掏出个大窟窿,有的砖瓦散落,已经不再住人。

走到团北村尽头,上一个缓坡,就来到了洞庭湖畔。站在新合龙的堤坝上往远处望,湖水几乎消退,滋生出大片草海,鸟儿在草间栖息觅食,偶有鱼儿惊动水面的声音。

今年7月份,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管涌险情。7月5日17时48分许,紧急封堵失败后堤坝决堤,决堤口一度达226米,8日22时31分,团洲垸洞庭湖大堤完成堵口。

这次溃堤,湖水淹没了数个村庄,靠近堤坝的几个村落最为严重。7月31日,团洲垸排涝工作基本结束,灾后重建工作稳步推进,团洲垸被淹房屋基本已露出水面。

在这之后,湖南省拟在团洲垸开展蓄滞洪区居民迁建试点,实施整体搬迁,计划在2025年汛期前完成。目前新的居民楼正在距村庄约20里的乡镇上施工,最早一批预计过年前就能住进新居。

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下到60岁,上到90岁”,面对生活几十年的地方,人们百感交集。有人在溃垸时抢救家电,勉强把洗衣机搬起来,却扛不到肩上,“老了,没有那个力气了”。有人舍不得自家的楼房,又花几万块钱装修。

搬迁像是动摇了生活的根基,人们犹豫、纠结、不舍,也努力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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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北村,倒垸时被冲垮的房子。图/九派新闻武菲菲

【1】“都这个岁数了,我不想搬”

对很多老人来说,班车是他们唯一的出行方式。岳阳往返团洲垸的班车每天两趟,早上9点多从岳阳发车,11点半到达终点团北村,12点40分左右又返程。这辆班车沿着洞庭湖转圈,一路串起了团华、团容、团新各个村子。

村民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的还背着麻袋、提着桶。临近年底,已经有部分人签了搬迁合同,在车上,人们围绕“搬迁”这一话题七嘴八舌。沿途“早搬迁,早受益”的标语也不时映入眼帘。

于音是这趟班车的售票员,一天两次的往返,让她看到团洲垸近几个月的变化。倒垸后,车子曾暂停运营了一个多月,她目睹很多在外的年轻人回来,不久又再次离开。到现在,二十几个座位基本是老年人,但也总坐不满。她帮上下车的乘客接包裹、麻袋,也有沿途的人家需要把东西捎给城里的亲戚,放在这辆车上。“只要有需要,就还会运行。”于音说。

在车上,65岁的王建民和后面的一位大爷争论不休,对方同意搬迁,王建民不同意。他情绪激动,声音也高涨起来。王建民的房子位于团北村,离决堤的位置只有1公里。提及房子他显得非常自豪:那是整条街最漂亮的小楼房,装了5台空调,每个房间还有投影设备。倒垸时,淹了两层楼。

水退后,搬迁的消息传来,即便这样,他还是花了几万块钱又把房子装修一番。王建民称,搬迁的补贴标准是一平方米一千多元。他还考虑到种地问题,十几亩地,搬到乡里后,干农活也不方便了。

王建民讲起盖房的不易,他平时独自一人生活,儿女都在城里,到了这个年龄,他想过的生活就是在家为儿女们守着,自己种种地。搬到高楼后,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将不复存在。“我的屋子这么好,我不想搬走,我都这个岁数了,能舒服一天就舒服一天。”

班车在王建民的家门口停下,他指着自己的房子跟车上的乘客说:“我不想走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栋楼房贴着崭新的白色和绿色瓷砖,围栏和窗户都精心设计过,跟周围的房子对比鲜明。

【2】“政策已很好,也是想让人走得开心”

团东村的金国辉,对搬迁看得比较开。他今年65岁,倒垸时独自在家,这样的恐惧,他不想再经历,所以早早签了字。

7月5日,金国辉正在屋子里写东西,下午约4点,小女儿给他打电话说倒垸了,金国辉还以为女儿在开玩笑。5分钟后,隔壁邻居来喊他,对方是个种田大户,他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他连忙收拾财物,洗衣机勉强搬出来,没办法扛到肩上,他只能放弃这些家电,带着电脑去大堤上。

那个夜晚让金国辉印象深刻,他看见同村的很多人,大家带着抢救出的家具、摩托车来到大堤上。盛夏时分,蚊子嗡嗡叫个不停,时间却过得很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看着水流涌向村庄,人们都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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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北村通向洞庭湖大堤的路,两侧被冲毁。图/九派新闻武菲菲

1996年,36岁的金国辉就经历过一次倒垸,那时他反应快、有力气,家里的东西全部抢救出来了。但这一次,他感到很无力。“晚上天黑看不清,冰箱搬不动,洗衣机也搬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淹。”他说。

水退后,金国辉回到家里,对家电水管的损失,政府补贴了四千块钱。但他决心搬走,所以没有修理或购买新的家电。即使到了初冬,他仍然手洗衣服,“自己一个人在家,凑合凑合就手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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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的菜地附近,一块返乡居民安全用电提示牌。图/九派新闻武菲菲

金国辉已经去看过几次新房,是简装电梯房,还有杂物间。政府考虑到村民们种菜的习惯,每人还可以分20平方米的菜园,他家里三口人,可以分60平方米。他打算把自家的八九亩地承包给种田大户,这样不用往返种地。

对于发生的一切,金国辉有不舍,但也选择接受。农村独门独户住着好一点,搬到小区高楼里,物业、卫生、电梯都要收费。“不过政策已经很好了,政策也是想让人走得开心,走得放心。”

【3】全身衣服都是他人捐赠

团洲垸排涝基本结束后,当地按照“洪水退出一栋,消杀鉴定一栋”的方式进行房屋鉴定。在团北村,一些被认定为危房的建筑,贴了醒目的警示牌,写着:房屋危险,请勿靠近。

这天,尹桂枝准备去医院住院,她曾经动过三次手术,患过脑梗。天气寒冷,她越发不适,连头发都不能洗,只能去县里住院。

她告诉记者,丈夫几年前去世,她和有智力残疾的儿子一起生活,女儿已经出嫁。倒垸时,她家离堤坝近,水来得很突然,连现金都没来得及拿走,“穿上衣服就跑了,什么也没带”。

在灾民点生活40多天后,女儿回来把儿子接走,留下她独自一人生活。她养不了儿子,儿子去城里打工,还能补贴家用。

这几个月,政府每个月给她发30斤米,2斤油,4包面条,600元安置费,保证基本生活。她穿着一身黑白格棉睡衣,黑色棉裤和短筒黑皮鞋。她告诉记者,全身上下的衣服,也是别人捐赠的。

水退后,政府组织实施生产自救,补种了水稻、芥菜、油菜。尹桂枝指着一块地,那是她种的芥菜。

“农村都是这样,有住户的人家,菜都种得好好的,没有住人的房子,他们门前就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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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桂枝的菜地。图/九派新闻武菲菲

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搬迁。尹桂枝称,种菜是自己的主要收入来源,平时吃一点,卖一点,她担心搬到高楼后的生计问题。女儿已经结婚,不能再拖累她,儿子38岁,因智力问题还没娶媳妇。

她也适应不了住楼房的生活,得了脑梗之后,她不喜欢在屋里闷着,经常出去走走。

尹桂枝听说所有人都要搬走,她还在观望中。她家197平方米的房子折算后只有169平方米,“有的房子没有装修,我还装修过”。

【4】告别

1958年,钱粮湖围湖造田,修了第一个垸。钱粮湖农场不仅扩大了耕地面积,还成了中国南方最大的国有农场之一。

金国辉称,随着人口增加,当时的华容县面临人多地少的问题,到了1977年,人们挑土围垦了河流冲积洲约50平方公里。烟波浩渺东洞庭就诞生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团洲垸。

金国辉表示,现在团洲垸的居民,当时都是来自华容县各个乡镇的,所以各村的起名也很有讲究。以“东南西北中,团结建设新华容”之意分别命名。

金国辉是湖北荆州人,因家里兄弟众多,他独自来到妻子的家乡华容县生活。1991年,老金又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来到团东村定居,用红砖一块块垒起来一座房子,一住就是30多年。

70至90年代,当地以种植棉花为主。因水土肥沃,棉花纤维长,质量也好。“当时种棉花在全国数得着的,除了新疆就是湖南,湖南省就数我们团洲。”老金骄傲地回忆。“八百里洞庭”的丰富资源给居住岸边的人提供了各样生计。

最近几年,棉花卖不上价格,很多低洼的位置,由旱田改为水田,种植了水稻。

7月份的倒垸,淹没了水田,带走了庄稼。水退后,政府组织生产自救,人们还在灾民点居住的时候,秧苗已经被投入田中。随后,一些旱地,又播种了南瓜、油菜、芥菜。

在团洲垸生活的几十年间,金国辉经历了1996年、2024年两次倒垸。作为一个终日与土地、与自然打交道的农民,他也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了:“一干几个月不下雨,一下又下好久。”

眼下,洞庭湖上,天鹅、大雁,还有其他鸟儿大片栖息在水面上,水波粼粼,一幅自然美景。粉黛子草大团簇拥,点缀绿色的大地。而夏季,湖水展现它的威力,仍让人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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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大堤上望洞庭湖。图/九派新闻武菲菲

“这次国家已经规定了要全部搬到安置点,不搬不行。这里是蓄洪区,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谁也说不准明年会不会发大水。”金国辉看得很开,但面对离开,大家各有各的顾虑,“有的跟这个地方建立了感情,不舍得走,每个村每个组的隔壁邻舍关系都处理得相当好,这个地方已经住了这么多年头,是不是?多少还是有一点感情。”

冬日里,大片芥菜绿油油,油菜苗也已经长出嫩芽,土地湿润,暖阳照耀。明年汛期前,团洲垸蓄滞洪区内的居民将完成整体搬迁,崭新的生活将在10公里外的地方展开。

金国辉想,就像当初全县各乡镇的人来到团洲垸一样,现在也是一个过渡时期。搬到那里去,时间长了就好了。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武菲菲 湖南岳阳报道

编辑 王佳箐 李杨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