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来分析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一回众人玩的牙牌游戏,很多人搞不懂红楼梦的牙牌是什么游戏,怎么玩的,因此读到这一节时往往直接略过。
红楼梦讲述的是贵族兴衰,所以贾府众人玩的这个酒令游戏,还真不简单,没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对牙牌规则没有足够的了解,是玩不转的。
更何况,以曹雪芹的笔法用意,他写牙牌自然不是单纯介绍这个游戏,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每个人的诗词、酒令中嵌入个人的品行、命运和人生结局,是有很深的伏笔的。
前面我们分析了贾母、薛姨妈、史湘云和薛宝钗的牙牌,今天我们继续来分析林黛玉的牌。
先看第一张牌,鸳鸯说:左边一个天。黛玉对:良辰美景奈何天。这个该怎么理解?
前面我们分析过,贾母的第一张牌也是天牌,即两个六点的牌。牌面上黛玉的对句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原文说了,黛玉只顾怕罚,所以她对句时,只考虑到不能违反游戏规则,但却忘了,有些诗词女儿家是不能说出口的。
黛玉这句话出自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牡丹亭》,原句出自杜丽娘之口,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黛玉之所以说这两句,因为她曾听到过贾府的戏班演习这折戏,原文第二十三回的回目就有“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两句话对黛玉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所以她记在了脑海中。
《牡丹亭》《西厢记》这类书在红楼梦的时代,是归属于禁书的,是属于淫词艳曲的,豪门中的千金小姐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看的,因为它崇尚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是完全违背封建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的。
因此,黛玉为了不犯错说了这句话之后,宝钗听了,立马意识到不对,于是回头看黛玉。宝钗意识到不对,也说明了一件事,宝钗也是看过或接触过这些杂书的。
再看第二张牌,鸳鸯说: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对: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个又该怎么理解呢?什么是锦屏?
在骨牌中,上四点下六点的牌面组合,就叫锦屏。因为四点是红色,而六点是绿色,由两种颜色组成,属于文牌中的红头,这个组合也很像古代的屏风,故名。
黛玉的对句将红色四点比作红娘,下面的绿色六点比作纱窗,既押韵又很形象。这也很符合她自己住的潇湘馆的描写,而且前面贾母刚让人给黛玉换了纱窗。
这句话出自元代戏剧家王实甫的《西厢记》,里面有两句张君瑞的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黛玉没有直接引用,而是将“定有”改成了“没有”,既诙谐又俏皮,不愧是林黛玉啊。
只是,林黛玉也太不把大家当外人了,两句话把自己看到的听到什么《西厢记》《牡丹亭》全都抖出来了。可见黛玉为了不挨罚,有多慌不择言。
不过,作为读者的我们,读到这一节时,也许都会发出会心的一笑,大约也只有林黛玉这么可爱这么俏皮了,为了不犯错,竟然啥都往外说,太好玩了。
再看第三张牌,鸳鸯说: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对:双瞻玉座引朝仪。这句该怎么理解?在骨牌中,二六或三五的牌面组合,都称杂八,而且同色,都是绿色。
黛玉的对句出自杜甫的《紫宸殿退朝口号》,原诗为: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昼漏希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不同的是,黛玉将“御座”改为“玉座”,这跟她上一句将“定有”改为“没有”一样,这就是慧心灵性的林黛玉,她既引用古人诗词,但又不照搬诗词,在我们今天来说,属于“二创”,这个其实很有难度,既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又考验你是否具有真才实学。
因为纯粹的引用,只要多看多记,很多人都能做到,我们读书时,大段大段的诗词古文,也能一口气背下来,像《出师表》《滕王阁序》《项脊轩志》等等。
但如果让我们站在古人的肩膀上进行再次创作,这就考验一个人的才情了,不是谁都行的。而要论作诗又快又好,能够七步成诗的,估计红楼梦里黛玉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再看黛玉的牌合起来鸳鸯怎么说,鸳鸯说: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对:仙杖香挑芍药花。这句该怎么理解呢?
黛玉的三张牌分别是六六、四六、二六,三张牌合起来成一副儿,而且中间四六的四点是红色的,其他都是绿色的,看起来很像一个装满了花的篮子,所以牌名就叫篮子。
黛玉的对句,是紧接着鸳鸯说的,采的什么花呢?是芍药花,而且这满篮的花是用仙杖挑着的,似乎这花不是凡人所采,而是神仙采来的。
这个细节跟黛玉扛着锄头带着锦囊去葬花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收拾落花埋葬,一个是挑着篮子去采花欣赏,分别写出了花的枯萎凋落和傲然绽放。
黛玉这句话没有直接的出处,应该是她自己原创,不过像“仙杖”“芍药”这些意象,在不少文人的诗词中也常见。
比如唐朝宰相崔湜的《幸白鹿观应制》里写道:御旗探紫箓,仙杖辟丹丘。北宋文学家王珪的《英宗皇帝挽词五首》里写道:一夜催仙杖,悲声到九宸。元代学者陈孚的《京口》里写道:仙杖无灵花已槁,霸图有恨石犹存。
写“芍药”的也不少,比如白居易的: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钱起的: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张镃的:自古风流芍药花,花娇袍紫叶翻鸦。
黛玉的牌,也透露出她一生心事。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写悲,意思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是别人家的,我却形单影只,清冷孤寂,暗示的是她寄居贾府的现实。
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所以贾府的兴衰其实跟她关系不大,无论是盛极一时的狂欢夜宴,还是大厦倾颓时的子孙流散,她永远都只是个外人罢了。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一句,黛玉一改,意思大变,似乎也是暗示了她与宝玉的有缘无分,宝黛爱情最终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而是被金玉良姻所取代,因为他们之间缺了一个“红娘”。
还记得宝玉写给晴雯的诔文里有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正因宝黛无姻缘之分,所以黛玉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至于后两句,似乎是暗示黛玉泪尽夭亡后回到太虚幻境的情节,她又做回了那个绛珠仙子,太虚幻境里的仙女姐姐们,终于把她们的绛珠妹子迎了回去。
所不同的是,之前她要偿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是以五内结有愁怨,而等她还泪毕,她终于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仙子,每天跟着姊妹们采花赏花、宴饮歌舞,好不快活。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