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阳光异常刺眼。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看着父亲肿胀的左脸和青紫的眼圈,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他倔强地别过脸,不让我看他的伤。隔壁床的患者悄悄打量着我们,又迅速移开视线。

"没事,一点小伤。"父亲的声音沙哑,"你回去上班吧,别在这儿杵着。"

我知道他在撒谎。邻居王大娘已经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下午两点,楼下停车起了争执。秦家父子三人把我爸堵在树荫底下,拳脚相加。父亲年近五十多了,哪里是对手。等居民把他们拉开时,父亲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渗血。

"你爸就是太死脑筋,"王大娘叹息道,"那车位让给人家又何妨?非要争这一口气。"

我攥紧了拳头。是的,这就是我的父亲,宁折不弯的性子。十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和小叔因为一块地起了争执,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每逢过年,两家人虽住在同一个县城,却形同陌路。

"秦家人太嚣张了,居然敢三个打一个老人!"护士站前,几个病人家属压低声音议论着。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我愣住了——小叔正大步流星地走来,脸色铁青。他身后跟着表弟,气喘吁吁地解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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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径直走到父亲床前,目光在父亲脸上的伤痕上停留了几秒。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背上青筋暴起。

"是秦家干的?"他声音低沉。

父亲一愣,随即别过脸去:"不关你的事。"

"我问你,是不是秦家干的?"小叔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病房里一片寂静。父亲依旧倔强地扭着头,不发一言。

小叔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往外走。我赶紧拦住他:"小叔,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冷笑一声,"当然是找他们算账。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哥一根手指头!"

这一刻,我忽然看到了记忆中的小叔。十五年前,他也是这样暴脾气。小时候,只要有人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讨说法。街坊邻居都说,陈家兄弟俩一个倔,一个急,可这暴脾气背后,是刻在骨子里的重情重义。

"你给我回来!"父亲突然喊道。这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对小叔说话。

小叔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二,你别管。"父亲的声音闷闷的,"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小叔猛地转身,"你被人打了,还指望我袖手旁观?"

父亲终于扭过头来,直视着小叔:"这些年,不是过得挺好?"

"呵。"小叔冷笑一声,眼圈却有些发红,"是啊,我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你不是最满意了?"

我看见父亲的手在被单下微微发抖。十五年了,当年为了一块宅基地,两个倔脾气谁都不肯让步。爷爷去世那年,他们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可每年春节,我都能在小叔家的厨房里闻到父亲最爱的腊肉香味;父亲虽然嘴上不提,却总在街上遇到表弟时多问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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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找秦家的麻烦,我现在就出院。"父亲突然掀开被子要起身。

"你敢!"小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一把按住父亲的肩膀,"你这样能打得过人家?"

"那你就能?"父亲瞪着他。

"我怎么就不能了?我陈家的人,什么时候让人欺负了?"

"你啊——"父亲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了一丝松动,"还是这暴脾气。"

小叔愣了一下,随即轻哼一声:"彼此彼此。"

我看见父亲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却又忍住了。病房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缓和下来。

"行了,你先坐会儿。"父亲往里面挪了挪身子,"这事儿,咱们商量着办。"

小叔站在原地没动,眼神却软了下来。他打量着父亲脸上的伤,突然说道:"记得小时候,我打架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还不是陪我一起去把人堵在了胡同口。"

这回,父亲是真的笑了,笑容牵动伤处,让他轻轻"嘶"了一声。我却在这声音里听出了一丝解脱。

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光芒不再那么令人难受。站在走廊上的王大娘擦了擦眼睛,小声嘀咕着:"这兄弟俩啊..."

"秦家那几个人在哪儿?"小叔坐下后问我。

我正要回答,父亲抢先开口:"你别想着打架,大家都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谁说要打架了?"小叔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去跟他们......讲道理。"

父亲和我都愣住了。印象中的小叔从来不是个讲道理的主,他更擅长用拳头解决问题。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小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带我去找他们。"

我犹豫地看向父亲,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跟着去看着点你小叔。"

来到秦家门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叔却异常平静,他整了整衣领,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秦家的儿子,看见小叔,他明显愣了一下。

"找我爸?"他的语气带着挑衅。

小叔笑了笑:"让你爸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很快,秦父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比下午嚣张的样子收敛了许多。

"陈老二,这事..."

"叫上你儿子。"小叔打断他,"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十分钟后,我们在小区门口的茶馆坐下。小叔给每个人倒上茶,动作从容不迫。秦家父子明显有些不安,毕竟小叔在本地的名声他们都清楚。

"秦老哥,"小叔开口了,声音出奇的平和,"我哥的脾气我清楚,认死理,不好说话。但是今天这事,三个打一个,还是打老人,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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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父的脸色变了变:"这个...是我们做得不对。"

"我知道你小儿子跟我侄子是一个学校的。"小叔喝了口茶,"要是让学校知道家长带头打人,影响多不好。"

秦家儿子的脸唰地白了。他今年刚考上重点高中,正是关键时候。

"陈老二,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小叔放下茶杯,"第一,你们父子去医院给我哥道歉。第二,这事就这么算了,大家以后和气生财。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我哥..."他没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家父子对视一眼,很快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小叔,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讲道理了?"

他笑了笑:"你爸说得对,都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再说..."他顿了顿,"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拳头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越闹越僵。"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十五年前的那场争执,或许在小叔心里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第二天一早,秦家父子真的来医院道了歉。父亲板着脸没说话,倒是小叔还给他们倒水。等他们走后,父亲才嘟囔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这还不是跟你学的?"小叔边收拾茶杯边说,"当年你不是总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吗?"

父亲愣了一下:"你还记得?"

"废话,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小叔背对着父亲,声音有点闷,"包括那年你说我不懂事,气性太大......"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悄悄往外退,却听见父亲轻声说:"是我太死心眼了。那块地,分给你也行......"

"得了吧。"小叔转过身,摆摆手,"那地你还是留在吧,我知道你也是想留个念想。"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想得开了......"

"可不是吗?"小叔咧嘴一笑,"要不然,我能在你住院第一天就跑来?"

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有些发红。他伸手整理被子,声音有些哽咽:"那个......中午想吃啥?"

"还用问?"小叔一屁股坐在床边,"当然是你最爱的红烧肉。不过医院这破伙食......"

"谁说要吃医院的了?"父亲抬起头,"让你老婆送来。她那手艺,这些年有长进没?"

"那必须的。"小叔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天天指导......"

我站在门口,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的模样——两兄弟围坐在一起,一个絮絮叨叨地挑剔饭菜,一个不耐烦地反驳。那些年,究竟是什么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忘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或许就像小叔说的,有些事,需要时间来想明白。就像那些年父亲执着的面子,小叔压抑的愧疚,都在岁月的冲刷下慢慢软化。而最终让它们彻底融化的,是那根植于血脉中的亲情。

出院那天,小叔推着轮椅,父亲别扭地说:"自己能走。"

"你就消停会儿吧。"小叔不容分说地继续推着,"好不容易让我当回弟弟。"

阳光依旧刺眼,但这一次,我在那刺目的光芒中看见了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他们有说有笑,像是要把错过的十五年都补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