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手中的红包重若千斤。
电子屏上红底金字的"张明&王芳婚礼"在不断闪烁，那是表弟的名字。门口穿着香槟色礼服的迎宾小姐正热情地为宾客指引方向，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百合花香。
"小语来啦！"舅妈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她穿着件玫红色旗袍，妆容精致，笑容可掬。我微笑着迎上去，却看见她的目光已经敏锐地瞄向了我手中的红包。
这个红包，我思考了整整一个星期。
三年前我出嫁那天，下着毛毛细雨。舅舅拎着个米白色的礼盒来到我家，那是一条金链子。"这是添妆。"他笑着说。转身又从包里掏出个红包，"这是五万块，给你添置点东西。"
"哎呀，你也太客气了！"妈妈连忙推辞。
"姐，你别这样。"舅舅摆摆手，"小语从小就懂事，我这个做舅舅的不能亏待了她。"他转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慈爱，"记得小时候你最爱缠着我讲故事，一讲就是一下午..."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表姐！"表弟的喊声把我拉回现实。他一身笔挺西装，脸上洋溢着新郎官特有的喜悦。我忙把红包递过去："新婚快乐！"
"谢谢表姐！"表弟接过红包，还没来得及收起，舅妈就自然地接了过去。我看见她修长的手指在红包上捏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僵。
八百块。这是我最后决定的数字。
"小语啊，"舅妈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细，"你表弟结婚，就给这么点？"
大厅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断。但我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妈..."表弟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
"你当初结婚的时候，你舅舅可是给了五万块呢！"舅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字字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抬起头，看见舅舅站在不远处，正跟几位宾客寒暄。他的目光扫过来，与我对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我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舅妈，我今年刚买房，手头确实不宽裕..."
"哎呀，我知道现在年轻人压力大。"舅妈打断我的话，"但是这人情世故也得讲究个来往不是？"
一股热气突然涌上我的脸颊。我看着舅妈精心描画的眉毛，和她微微抿起的嘴角，忽然想起了去年春节。
那天我和丈夫回娘家，特意绕道去舅舅家拜年。舅妈准备了一大桌菜，却在席间说起表弟要结婚的事。"现在彩礼都涨价了，"她叹着气说，"女方父母都是教授，要求也高..."
现在想来，那顿饭的言语里，大概就已经埋下了今天的伏笔。
"表姐，你别往心里去。"表弟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妈她就这个性格..."
我摇摇头，笑道："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邻桌的长辈们正热络地讨论着当下的彩礼行情，"现在动不动就要五十万""房子车子一样不能少"之类的话语不断传来。
服务员端着香槟从我身边经过，我却觉得喉咙发紧。三年前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舅舅塞给我红包时的笑容，还有他说"小语从小就懂事"时的神情，原来在这一刻都变得讽刺起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丈夫发来的消息："老婆，还好吗？"
我看着手机屏幕，眼眶有些发热。结婚时丈夫就说过，舅舅给的添妆太多了，我们得好好记着这份情。可现在，这份情似乎也被装进了计算器，明码标价。
"小语，这儿呢！"妈妈的声音传来。她挽着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走过来，"这是你表弟的岳母，张教授。"
我立刻站起来，努力扯起嘴角。张教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听说你在科技公司上班？现在年轻人压力是挺大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舅妈大概已经把红包的事情传开了。这一刻，我忽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记得上小学时，妈妈经常教育我要懂得感恩。"你舅舅最疼你了，"她总这么说，"你看他没有女儿，对你比对表弟还好。"
是啊，他确实待我很好。可亲情，真的可以用金钱来丈量吗？
宴席开始后，我坐在离主桌最远的角落。这个位置像是无声的惩罚，提醒着我违背了某种潜规则。
我机械地扒着眼前的菜品，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过往的片段：舅舅教我骑自行车，膝盖摔破了他比我还心疼；高考后他特意从外地赶来，说要请我吃最贵的火锅；工作后每次过年回家，他总会塞给我几百块钱..."拿着买点零食"，他每次都这么说。
"小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看见舅舅端着个酒杯站在那里。
我低头摆弄着筷子，不知该说什么。餐厅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仿佛都离我们很远。
"你妈妈说，你们刚交了首付。"舅舅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嗯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
"当初给你添妆，"他顿了顿，"是我坚持的。你舅妈...其实不太同意。"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了我的心。原来，连这份记忆也要被打上价码。
"舅舅，"我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抖，"您觉得亲情能用钱来衡量吗？"
他愣住了，酒杯在手中微微晃动。
"如果您当初给的是一百块，我也会一样感动。因为那是您的心意。"我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为什么这份情要有个明码标价？为什么我今天包的红包，要按照您当初给的数字来计算？"
舅舅的眼睛红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舅妈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老张，该敬酒了。"她扫了我一眼，目光冰冷。
舅舅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或许，他也是夹在亲情与现实之间的可怜人。
我拿起包，默默起身。路过主桌时，看见舅妈正在向宾客炫耀表弟新房的装修。她的声音里带着得意："都是实木的，一套下来好几十万呢..."
我悄悄走出宴会厅，初春的冷风迎面吹来。
掏出手机，看见丈夫发来好几条消息："老婆，还好吗？要不要我来接你？"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蹲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任泪水模糊了视线。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小语？"身后传来舅舅的声音。我慌忙擦掉眼泪，却听见他叹了口气，"对不起。"
我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个信封："这是我偷偷给你准备的，你刚买房，本来想..."
"舅舅，"我打断他的话，"不用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有些茫然。
"小时候，"我努力平稳着声音，"您告诉我说，亲情是最珍贵的，因为它无价。记得吗？"
舅舅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远处传来婚礼现场的欢声笑语，与这里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
"您知道吗？我最感动的不是那五万块钱，"我看着他的眼睛，"而是您当时说的那句'小语从小就懂事'。因为那里面有疼爱，有骄傲，有真正的亲情。"
一滴泪水从舅舅的眼角滑落。
"你舅妈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摇摇头："我明白。"生活总是充满了无奈，就像此刻，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一旦被量化成数字，就永远无法回到从前了。
"我先走了。"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身后传来舅舅的脚步声，似乎想追上来，但最终停住了。
夜色中，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丈夫发来定位："我在路口等你。"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没有星星，但我知道它们一直都在。就像亲情，即使蒙上了尘埃，也依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就不再完美。有些情分，一旦计算就不再纯粹。
或许，这就是成长必经的伤痛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