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港片爆款《破·地狱》，已经在内地上映一周了。
票房至今还未破亿，与《毒舌律师》类似，即使在香港拿到票房冠军，有很好的口碑，似乎也无法打开广阔的内地市场…
上个月，乌鸦去香港看了《破·地狱》，已经为它写过一篇推送。
内地版删减很少，非常推荐大家去看，这可能是今年你在内地院线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佳作。
还没看这部电影的读者，可以去看看之前那篇无剧透影评。（点这里重温☞飙到8.8！大概率引进，删大尺度镜头！这样牛逼的港片，很久没出现了！）
而今天这篇，我想深入谈谈这部电影的优缺点，以及内地上映以来最大的争议。
缺点
电影很好哭，是大多数人的共识，能够给大家提供情绪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功。
网上夸的已经很多，那我先说说缺点吧。
电影的前半部分的情节挺俗套的，这不仅是因为和日本电影《入殓师》有高度相似之处，还有一些，是港产片固有的套路。
什么天台喝酒、路边摊吐露心声、女儿为父亲买核桃酥，看过一些TVB剧的都不陌生…
道生和文哥，从一开始的误解到后面的和解，全都蜻蜓点水，欠缺一些细腻的表达，多亏了两位的表演，增加了一些可信度。
还有女同性恋的故事中，深情女人和无情男人的刻画太过脸谱化，也是靠女演员的演技和电影氛围搭救。
据说，导演前前后后剪了49版，更有传说中的“导演加长版”。
或许在加长版里，这些缺失都可以补全，但这也多多少少暴露出，导演在平衡故事详略上的能力不足。
而最让我感觉败笔的，是道生这个角色。
他是主角，但大多数时候，他扮演一个略带“神”性的角色，“道生”谐音“度生”，普度众生的意思，这角色的功能性更大，面目却有些模糊。
另外，跟《毒舌律师》类似，电影安排黄子华在电影高潮时一顿长篇输出，此刻，他更像是导演的传声筒，直抒胸臆…
这固然能让人爽到，但也破坏了角色的真实性，也让电影表达沦为了喊口号…
黄子华，你值得一个更复杂的角色，也不需要依靠“栋笃笑”的魅力来证明演技。
粉饰父权？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因为，乌鸦太喜欢这部电影了，才会如此细枝末节地计较、挑剔。
我觉得，《破·地狱》是近两年难得的真诚之作。
现在我们看到的国产影视剧，有很多是经过大数据筛选的。
它们会精准计算互联网情绪，什么最有流量，最容易上热搜，就要击中火力打这些点。
它们也会提前规避掉所有可能争议的地方，也就是一定要政治正确。
特别是涉及女性主义议题，最容易引战。
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这些年影视作品里的女性，越来越局限：不能恋爱脑，不能知三当三，不能太爱男，最好只搞事业…
仿佛只有这样，才配称得上是独立女性。
很多导演不敢给女主角编排一些争议…
即使是我很喜欢的《出走的决心》，女主角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比原型苏敏阿姨更完美。
即使是最近的爆款《好东西》，三个女性之间只有和谐美好，不存在矛盾…
所以《破·地狱》这样带着私人表达的作品，必然会遭到简中互联网的审判。
有部分网友认为，这部电影厌女、歌颂父亲、粉饰父权，是“老登电影”。
比如，电影安排了一段女主角文玥和人约炮的床戏，在他们看来毫无必要，是在消费女演员的色相。
比如，电影描绘的文哥一家，是一个糟糕的父权制家庭。文玥被父亲长期骂“污秽”，却还要争取他的认同，在他生病时不离不弃，服侍伺候她，最后父亲死了，轻飘飘的道歉就换来了女儿的原谅。
这“太爱男”的呈现，完全是男导演的意淫。
再比如，文玥当小三被原配扇巴掌，还要父亲帮她抵挡，女性还是被置于被保护的地位…
如果你只是了解了一点故事梗概，大概也会认同这些说法。
但一部好电影，绝对不会简单地分对错。
生活是复杂的，艺术要做的，就是呈现复杂，给我们看到，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它不应该被道德审判。
《破·地狱》做得特别好的，是它塑造了一个不完美的女主。
或许约炮在一些人看来是女性性解放的标志（虽然我认为这值得商榷），但和已婚男约炮，无论如何还是违背道德的，事实就是，文玥做错了，当然出轨男更错…
我觉得床戏不可或缺，是为了展现这种错，更是为了表现文玥的心结：她抗拒走进亲密关系。
有人觉得，她是看不上男人，看不上婚姻制度，但我的理解是，她有一种“不配得感”。
这种“不配得感”，正来自她和父亲的关系。
她对父亲的感情如此复杂，父亲是撑起整个家的人，同时又是常常否定她的人，她对父亲有天然的亲情，有尊敬，也有怨恨，她会不自觉地模仿他，却又总是忍不住反抗他。
父亲是她最在乎的人，所以当不被父亲认同，文玥才会产生强烈的自卑，自我怀疑，认为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好的亲密关系，配不上幸福。
而如果你能理解这种感情的复杂，就不会苛责文玥“太爱爹”，也更能理解她的不切割。
在父亲生病后，她没有像哥哥那样逃走，而是选择留下来照顾父亲，与其说是责任，不如说她对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
文玥重视亲情，心软，这本是人性中的美好品质，只因为发生在女性身上，就要被谴责不够进步吗？
而即使心有芥蒂，她也不愿意去追问父亲，道生曾劝她，为什么不亲口问问父亲，他是怎么想的。
但她如何能做到呢？
这不就是我们东方家庭特有的相处模式吗？彼此别扭着，处了很多年，很多话难以启齿，很多疑问问不出口。
这是有问题的，但艺术作品不负责解决问题，也不负责正确。
它只是呈现，像一部生活的摄像机。相信很多人在看到这个中式家庭困境时，都能联想到自己或身边人的经历…
电影的最后，文玥为父亲完成了一场破地狱仪式，在某些人看来，是原谅，是和解。
但在我看来，没那么简单。伤害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伤口还在，但那个加害者已经去世了。
活着的人，要怎么办呢？
文玥需要找一个机会去放下，继续走下去…
正如电影的主题“活人也需要破地狱，活人也有很多地狱”，文玥需要的，不是打败一个爹，而是要学会“像对待珍宝一样爱惜自己”。
什么叫像对待珍宝一样爱惜自己？我觉得，首先是尊重自己的感受。
我记得豆瓣上有过这样一条评论：文玥她爹去世的时候，我哭得很厉害，觉得女主也太可怜了，直到爹去世都没得到一句亲口的认可，然后我又意识到她爹的认可有这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真是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这位网友的纠结…
女儿当然可以不在乎父亲的认可，但如果她真的在乎，这种感受是不是也可以被尊重呢？
我有个女性朋友，在看完电影后对我说，她也怨恨她的父亲重男轻女，永远更关心弟弟，但她也做不到切割，文玥的迷茫和矛盾，她太理解了。
她说：我当然不会刻意去等一个道歉，但他如果有一天说“对不起”，我还是想要听一听，内心也会有所触动。
这种感受，或许更符合生活的真实。
或者说，不同的人就是有不同的感受，“一味隐忍”和“彻底切割”之间，有着无数的中间地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性看电影也进入了自我审查，当某种情绪够不上“先进”时，会自我怀疑，甚至感到羞耻、懊恼。
爱着重男轻女的爸爸，关心弟弟，留恋渣男，渴望婚姻，想要生孩子…
这些在互联网上被“女权们”摈弃的价值，放到现实生活中，也许比比皆是，女人们真的要这样互相审判吗？
这难道不是我们在给彼此创造地狱吗？
不同的”爹“
我承认，我哭得最大声的地方，是许冠文饰演的文哥，给女儿的那封信。
他说：你常常听到我说女人很污秽，祖师爷不喜欢，其实我从来有深究背后的含义，总之我父亲这样教，我也跟着这么做，我也没有想过，这些话原来一直在伤害你…
当女儿当街被原配打，被对方骂“污秽”，父亲忽然感到心痛、惭愧…
这不是一句廉价的道歉，而是那一刻，他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终于意识到错了…
原来，活人的地狱，是屈从于环境，是被困于传统的桎梏，也是自我的不察觉，不假思索。
文哥这样的爸爸，是东方文化里典型的父亲。
中国的父权传统，给了男人一家之主的权力，但同时也向他们提出了要求，男人要继承家业，要负责一家上下的生计。
父亲压迫子女，也给子女提供了物质保障，这样的平衡维持了几千年，也构成了普遍的家庭关系困境。
不可否认，这样的顶梁柱爸爸，内地也大量存在。我们也说“父爱如山”，很多人认同，父亲肩负着重担…
但现在，年轻一代越来越觉察到，我们这里的父权制，并不完全一样。
我们的父亲，仿佛拥有了更多的权力，更肆无忌惮，却不用履行什么义务，有多少男人根本谈不上有责任感，不拿钱回家，还对妻儿暴力相向。
《出走的决心》里的父亲，才是我们熟悉的爹，难怪那么多人说“我爹演得比姜武好”。
电视剧《繁花》爆火的时候，很多年轻观众羡慕阿宝，希望自己也有一个“爷叔”。
那仿佛是一个理想的父辈：智慧、体面，会教你很多道理，用丰富的人生经验托举年轻人。
但陈丹青给大家泼冷水：你们真的没有好的长辈，真的没有。因为你们的长辈就是我们，就是50后、60后、一部分70后。断层从我们这儿开始。
陈丹青说，他们年轻时，真的有“爷叔”指点，那是民国人。
民国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讲话很清楚，说一句是一句，没那么多废话。其次，即便是教训你、呵斥你，都还在一个你能接受的情况下说话，甚至吵架都是有理地在吵架，不落相的，落相是丢脸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断层，为什么我们的爹好像“爹味”更重，原因非常复杂。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乌鸦不能再继续分析下去…
我只想说，内地观众对《破·地狱》的感受差异，或许还可以追溯到此。
或许是我们的女性处境更糟，所以反弹的声音更大，更激烈，更极端，大家在面对某一部文艺作品时，才会如此的不松弛，诸多要求，容不下一点不先锋。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大家对《破·地狱》怀有更多的包容。
这年头，要拍一个政治正确的东西容易，但拍一个真诚的故事，真的很难。
个体是复杂的，情绪是复杂的，人跟人关系是复杂的，复杂又是如此的难以传递。
但，这不就是电影的魅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