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的前一年,我正好提前退休。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呢,工作不顺心,还是职业疲劳;是对退休政策的误判,沿袭父亲走过的职业老路,或者种种原由兼而有之?我至今也说不清。那年父亲已96岁的高寿,他老人家对我的退休倒是十分的中意。记得我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从深圳回到株洲,告诉父亲我退休啦,父亲微笑着对我说,退休了好,退休了好!这下可以陪我回一趟河南老家了,离开河南老家转眼就30多年啦,真想回河南去看看老家的一切呀!

回河南老家?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父亲对当年决绝地申请下放河南老家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已全然释怀,难道父亲与至他于深重苦难的老家那些过往已握手言欢;难道父亲已忘却是老家让他从一个从战火中走来,又经历共和国初始历练的资深医师兑变成了一介农夫的沉痛教训;难不成河南豫东那风沙盐碱之地的苦寒景致在父亲日渐苍桑的宽厚情怀中已麦菽如金,瓜果飘香?突然父亲虽有些老迈却仍然生活斗志高昂的身影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斗风车的勇士,我的战风车的父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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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出生在豫东平原上一个叫张君白的乡村。蒋介石那场滔天的黄水没有淹死一个日本鬼子,却让原本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的豫东平原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水深火热之中。那场旷日持久的水患退去后,广袤无垠的豫东平原,肥沃的黑土地被黄沙和盐碱淤积在近三丈深的地底下,过去百姓们绿柳掩荫的青堂瓦舍被滔天的黄水摧毁后深深的埋葬而不知所踪,黄泛区成了豫东的代名词。赤地千里,旱涝无收,低矮的茅棚,炊烟断续,苦恋这方土地的百姓虽胼手胝足,千辛万苦,但他们的日子仍旧苦恨凄寒。

父亲的父亲是憨厚勤奋而又精明的庄稼老汉,发黄水前凭他辛劳的耕作,一家人生活殷实聊胜小康,他还开办了令乡邻们羡慕的榨油坊。父亲常回忆,小时候几乎总跟在他那憨厚少言语的父亲身后的,在油坊和囤榨好的花生油及存放榨油花生的宽敞库房里转悠。每每他父亲总从囤花生的秸秆棚中抓一把干香清脆的落花生放在窗台下的条桌上,然后对儿时的父亲说,登科,剝点花生吃,吃完就描红练字,睏了就倒小床上睡一会,爹去榨坊啦,哈!于是儿时的父亲先剝吃长条桌上的干花生,然后便摊开毛边纸,碾墨描红,睏了自然就躺在他老父亲的小绳床上睡一会。

父亲兄弟五个,仅有一个姐姐,六子妹中父亲最小,他父亲为他取名“登科”,寓意“五子登科”。“五子登科”在旧时是寻常百姓望子成龙的一番心愿,作为一个成语,词条寓意和象征主要体现在对家庭教育的肯定、对个人成就的赞美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语故事说古代有个叫窦禹钧的人,他的家庭教育很成功,五个儿子都中了进士,于是故事便用来象征和激励那些学子们奋发努力,早日登科进士。父亲的父亲为父亲取名登科,当然目的很明确,他望子成龙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读书成才,早日走出豫东,走出河南老家去广阔的社会闯荡天下,谋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因而父亲从小就不事农活只读所谓的圣贤书,年方16就考中了民国政府办的医学院校攻读临床医学。8年的求学,父亲俨然成了孙中山先生的铁粉,成了“三民主义”最忠诚最死心塌地的卫道者,学业甫一完成便加入了国民党,参了军成了一名党国的军医,服务于国民革命军第四军。

二.

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是中华民国在军政时期新建立国民革命军中的一支军队,它的前身是广东军队建国粤军第一师,是国民革命军的始创部队之一,更是北伐战争的主力军,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劲旅,军中有许多共产党人。由于蒋介石1927年的分裂,这支军队遂也分裂为两大阵营,一边倒蒋,一边倒共,八一南昌起义就是由共产党控制的四军中的部分力量发动参与的。南昌起义失败后,朱德、陈毅率领部队又发动了湘南起义,又失败。于是朱德率残部于1928年4月赴井岗山与毛主席会师并整编部队,改名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因部队中大部分军官都来自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且第四军“铁军”的名头实在响亮,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的番号便由此奠定,这也是为什么红军队伍中沒有一、二、三军,只有第四军的原因。当然父亲是1930年才加入的倒蒋后整编的国民革命第四军,如若父亲早两年完成学业参加的是倒共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那父亲解放后早已是功勋卓著的红色将军啦,又怎能沦为历次运动的资深运动员呢?当然人的命运中是从没有“如果”一说的,难怪父亲说抗战其间和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属的第四军仍有不少军官弃暗投明去了延安,加入了共产党的阵营,解放后这些弃暗投明加入了共产党阵营的识时务者都做了大官。就连和父亲同学了八年,抗战胜利后苦劝父亲和他一块去延安的一位老乡,解放后也是河南爱卫会的正厅级主任。如果父亲当时也“识时务”和他这位同学了八年的老乡一块去了延安,那解放后除文化大革命之外,父亲自然不会加入“运动员”的队伍,当然还是那句话,人的命运长河是沒有如果的。我那一辈子都在大战命运风车的父亲呀,你抗争命运的第一个回合,自然是落败而不自省啊。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主要是国民党蒋介石针对毛主席所建立的苏维埃红军的阴谋围剿,大规模的战争在当时并没有爆发,父亲所在国民党第四军的部队也相对安稳,父亲便一头扎进自我医术的历练和提高,他无心过问政治形势的发展与走向。那段时日是父亲的医术水平和他对医学理论悉心研究的精熟期,随之他医术水平的迅速精熟,他在团部卫生队很快得到了重用,并被提拔为团部卫生队副队长,官衔也成了少校级别。父亲曾告诉过我他那段时日医术精进的一个小插曲。

一天团部卫生队接收了一位年龄稍大的校级军官看急诊,但还没开展急诊治疗,那位老军官就毙命在接诊台上。父亲观察后肯定地诊断,老军官是死于严重的脑溢血,因死者面部紫黑,送来卫生队时已昏迷,呼吸异常不稳。父亲询问逝者的家属,逝者送来之前是否有过情绪冲动和啥费劲的行动举止?父亲说逝者送来前肯定有过类似情绪冲动,或费劲的举止,已造成了他颅内血管爆裂,舌根发硬口齿不清,流口水等症状。家属告诉父亲逝者因长期便秘,大便极其费力,这次也是如厕大便时太过费力而倒在了厕所,而且大便也有许多血迹。这次诊断结论彰显了父亲的医学理论的成熟,也让父亲奠定了在团部卫生队骨干医师的地位。

父亲还曾经多次十分自豪而又有几分炫耀他与母亲美满幸福的婚姻,他在我们儿女们面前不时夸耀,他能够娶到被誉为长沙“杨家山下一枝花”的母亲,完全是他高超的医术所成就的。那是父亲一生的骄傲,也是父亲大战命运风车的一次壮举。抗战暴发前,父亲所在的国民革命第四军在长沙东郊修整。当时长沙东郊杨家山一带的百姓普遍患有一种难瘉之症,即疔疮脓疖病。因那一带是水乡,百姓们靠种两季水稻和养鱼鸭为生。长年下水田水洼池潭河湖农作,加之那里的气候一年几乎有半年的湿瘴闷热的天气,所以当地百姓很容易患这种疔疮脓疖病。这种病不仅生在腿脚处,它还几乎遍长全身,背部胸部头脑脸庞都长。每到湿瘴闷热的五至十月,这种病几乎呈漫延之势。父亲所在团部卫生队驻扎在那里时,正值这种病在那里呈漫延之势,卫生队几乎天天患者如云,络绎不绝。于是父亲和卫生队同事们一起用碘酊和莫匹罗星及苯唑西林钠药粉加上一种当地老百姓认为凉血的中草药捣碎后混合制成了一种膏药。医生告诉患者消毒清理疮口后,将膏药敷贴患处,每日一清洗后换上一帖膏药。说来也神奇,父亲他们配制的这种膏药竟对当地的这种疔疮脓疖恶性病症具有极好的疗效,五至七贴膏药敷贴一个周期后,这种病的治瘉率几近百分之九十以上。父亲及他们团部卫生队一时间遂被当地百姓广为称颂,团部卫生队因此专门成立了一支配制这种神奇膏药的队伍,日夜监制这种膏药。团部卫生队因之得到了军部的嘉奖,父亲也因之攫升为中校医官,委任为团部卫生队长。这次父亲大战命运风车终获全胜,让他喜不自胜的同时也收获了令他颇为骄傲的姻缘。

在父亲高超医术被疯传得甚嚣尘上时,被誉为“杨家山下一枝花”的母亲正被长沙城里一家金银首饰店的有钱老板上门提亲,这时的父亲便来了个“横刀夺爱”。当时父亲正在母亲的道湖家族中为母亲的亲眷们诊治疔疮脓疖的顽疾,春风得意的父亲一眼便相中了貌美若仙,娴静似水的母亲。当时母亲正和教会里长大的外婆在家中偌大的樟树下专心致志的绣花,那是母亲和外婆承接城里湘绣厂的刺绣活,一幅绣品换一升白米的绣功钱。母亲的飞针走线,母亲的一颦一笑,母亲垂至腰间一条油黑发亮结着半截红头绳的长辫子,母亲起身时柔柳扶风的身段,母亲和外婆讲话时的明眸皓齿和银铃般的声线,母亲的清雅韵致,这一切都把英气勃发,心高气傲,春风得意的父亲迷得春心荡漾,痴情高涨。那一日,年青气盛,英姿勃发,著一身考究毛料军装的父亲在勤务兵的攒拥下走进了那个白鹭翩跹,漠漠水田,浚水长流,樟树垂天的傍水村庄,道湖村母亲的家中。一向心高气傲又有“刘一刀”美称的喜奁雕花木匠,我的外公虚荣心爆棚,他对意气风发年青的校级军官,我的父亲点头颔首,微笑致意。于是乎我父母亲的这门在当时被道湖村民看成美满幸福的婚姻大事便缔结而成。父亲啊,在您命运的长河中,您终究在这次的大战风车战役中又获取了姻缘的胜利。事业的成功,姻缘的如意,似乎您的人生初次开挂,只挂云帆济苍海!

三.

随着抗日战争隆隆的炮声,迎着连天的烽火,父亲与母亲婚后幸福平静的日子不到两年,父亲便随军队开拔去了抗日前线。留下了带着一岁多的大姐,又身怀有孕的母亲寄居在道湖娘家,过着遭外公白眼,遭亲眷们嫌弃的凄苦生活。而抗战八年父亲和他的军队辗转战火,从无定所。何况蒋介石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消极抗日政策,“安内”则是以“剿共”为中心的所谓图存御侮的错误决策。蒋介石执行的这种极端内耗的错误决策便是让武装到了牙齿,万恶滔天的日寇在泱泱中华大地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这既激起了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大众“反蒋抗日”不屈不挠的斗争也喚醒了国民党军队内一部分军人的觉醒,他们纷纷冲破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投奔到延安,投奔到抗日前线。然而信奉“三民主义”的父亲没能分辨蒋介石的伪三民主义,在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连天烽火中,跟着蒋介石进行着所谓的曲线抗日。抗战的疯狂与血腥,父亲甚至是忘记了远在长沙杨家山脚下,那个小小傍水村落受苦受难的母亲和他的一双女儿。父亲啊,你是被抗日志士的血肉模糊了双眼迷失了方向,还是愚忠的信条让你权衡不了政治的走向?这次你命运中战风车的盲目打杀,当然只能是完败收场。

其实一生中始终与命运在大战风车的父亲如果不那么执迷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愚忠,能冲破小农意识的局囿,能冷静地分辩真伪三民主义,一句话,父亲能够多一点政治的敏感,多一点社会发展趋势的正确预判,那么父亲在他长长的生命河流中,他是有许多机会引领他自己,引领母亲,引领他的儿女们走出命运的泥淖,走向光明前程的。只可惜父亲始终就没有摆脱命运的左右,他奋力的搏击也只能是被命运的风车转悠得心智迷茫,不辨方向。

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和我诉说过他的懊悔。父亲说,除去抗战时,军中许多看穿蒋介石消极抗日而投奔延安的军官相邀,还有抗战后他那个同学了八年老乡的苦劝投奔延安,父亲另两次握在手中改变命运的机会都由于他自身政治意识的浅陋和儿女情长而丧失了,这让他懊悔终生。父亲说,如果抗战期间和抗战后,他对蒋介石的伪三民主义还认识不清,分辨不明,那么解放战争中他们第四军在浙江湖洲全军覆没,他们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他就应该认清大局,识大体参加解放军,去为南下解放全中国奉献自己的医技之长,然而……。父亲分外清晰地给我讲了那次在浙江湖州,他们全军覆灭,他个人被俘擄的细节。

那次他们第四军固守的长江防线,自认为固苦金汤,解放军冲不破,越不了。当时江防交战异常激烈,他们第四军的一个副军长被解放军的炮火炸掉了脑袋,身首异处,被送来卫生队缝合,好让这个副军长的死容肃整些,当时执行手术的是父亲这个卫生队长。连年的战争,父亲早已是卫生队的全科大夫了,他截肢锯骨,剜肉补疮,内外科兼治。他开肠破肚,切肝补臟,更是中西融和,土洋结合。他在连年的烽火中救死扶伤,早已历练成医道精练,医术高超,有理论有实践的一位睿智而沉着的军中大夫了。那日他正专心致志,细针绵密地将那个副军长的头颅和脖径缝连时,随着解放军战士威伍的“不许动,你们被俘啦!”的正告,父亲没有停下手术,这让围歼他们的解放军战士十分惊叹。于是就有了解放军战士喚来了他们野战医院的院长,对父亲所谓“临危不惧,沉着冷静,严谨科学”处置逝者高超医术的连声赞叹。事后那位惊叹父亲高超医术的院长便把父亲请到了他的战地医院,一搭话原来是河南老乡。老乡见老乡,说话也衷肠,聊完家乡聊战况。那位老乡申明大义,推心置腹力邀父亲加入他的麾下,在他的野战医院继续救死扶伤,为南下解放全中国奉献父亲高超的医术。老乡对父亲语重心长地劝慰说,像父亲这样由正规医学高校出来既有理论又有十多年战地救护医疗技术的医师,在他的麾下属凤毛麟角,实在太少。何况父亲还是他的老乡,父亲若加入他的麾下,会是前途无量的。但已和母亲分开又四年之久的父亲到底还是儿女情长,他记挂天各一方的母亲,记挂四个女儿,他厌倦了战火,他决绝想回长沙,他想回去开一小诊所,老婆孩子在一起,彼此无牵挂。父亲的小我战胜了解放全中国的大我,父亲在老乡劝慰他的那一刻,终至又一次而且是致命的一次,迷失了他前行的方向,被他命运之途的风车凌厉万分的击落在地,我的战风车的父亲呀!

父亲被他的老乡好生安顿了一番,开路条送盘缠,从浙江湖州回到湖南长沙。父亲回到长沙,在火车站便被抢了个精光,所有衣物钱财全都没有了,是穿着裤衩回到乡下道湖的。四年多前抗战胜利,国民党各级官僚上行下效,贪墨成风,父亲也弄了一笔钱。然而父亲将这笔钱交给了见财起意的外公,外公没有听从父亲的嘱托在长沙置两处房产,一处开诊所,一处自住。而是将这笔钱的大部为自己盖了新房子,为二舅舅张罗娶了媳妇,剩下少量的钱以母亲的名义买了十几亩水田放租。父亲的计划落空了,寄居在外公家遭奚落的日子又极不好过,父亲遂在朋友的接济下在长沙南大十字路租了一处公馆的房子住了下来,并且凭借种种老关系做了两趟名贵药材生意。在这处公馆,父亲又得到了一次命运救赎的机遇,只可惜不知是父亲时运不济,还是父亲再一次误判了政治时事,终致这最后一次命运救赎的机遇还是被父亲白白葬送了。时也,运也,我的战了半辈子命运风车的父亲呀,你终究还是不识时务,解不开命运的迷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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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领着母亲迁居到南大十字路的大公馆很快被南下的解放军部队某师部征用了,驻扎在大公馆的是师部的首脑机关。说巧不巧的是幸运的父亲又遇到了他的一个河南老乡,师部参谋长。而参谋长和父亲聊过衷肠,分析过战争形势的最终走势后,再一次力邀父亲参军归属父亲的夲行,到老乡师部医院重操旧业,为解放全中国贡献点力量。父亲犹疑再三终于应允了老乡的力邀,准备参加解放军并随同南下。然而母亲的提前产子,最终还是打破了父亲这最后一次从军行医的决断。母亲是好奇父亲倒腾名贵的麝香而提前产下了我。父亲在大公馆租住期间在朋友的帮助下倒腾了两次名贵的中药材,一次进到三个麝香。母亲未见过麝香便央父亲将麝香拿给她见识下,当时母亲已怀着七八个月的我。父亲应知麝香的作用和功效,但他经不住母亲的央求,仍让母亲见识了麝香的真容。然而母亲仅仅是接过麝香看了一眼,母亲便发作了,不大功夫便孕肚剧烈疼痛,提前产下全身乌黑,没有声息的我来。一家人忙慌了神,是外婆倒提我乌黑的身体,使劲拍打我的屁股,终将不愿提前来到人世间的我唤醒。驻扎在大公馆的解放军匆匆南下去解放全中国了,父亲的老乡冒着漫天的风雪和父亲遗憾地分手后,父亲最终还是告别了半生的军旅生涯,痴痴地目送着他那个师参谋长的老乡消失在风雪载途的远方而等着接受命运风车下一次的的挑战。

不屈于命运,且当时还年青气盛的父亲仍在寻找他的前程,继续他人生路上大战风车的壮举。作为七口之家的顶梁柱,父亲总想给这个家找一处能避风又能有相对安稳生活的地方,于是父亲想到了他原在国民党第四军在香港办的被服厂。这家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办的被服厂原宗旨是为第四军在战争中的伤残军人,亡故军人家属提供一处就业生存的场所,也为军部军需谋求一处提供资金的源头。凡是第四军原部属并符合国民革命第四军这一用人规定的人,无论战时战后,都可申请加入这家军部被服厂。于是父亲遂在我满月后,赴香港申请携全家加入第四军的被服厂,申请成功后,父亲大喜过望回长沙接母亲和全家迁居香港。然而父亲的命运便于那个时节急转直下,开始走向多舛的征程。当父亲携全家抵深圳罗湖桥口岸时,公告显示大陆人赴香港的所有口岸业已全部关闭,这无异于一记猛锤。父亲自浙江湖洲所在的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全军覆没,自己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后,一切奔波劳碌,一切机会与懊悔,终被命运裹挟着冲进了不可抗拒的人生漩涡中。走投无路的父亲只能携妻挟子回到长沙,回到他极不情愿且被外公舅舅凉薄奚嘲的道湖,那个小小的傍水村落。这次父亲在朋友的帮助下,在邻舍的连屋旁搭了两间风雨飘摇的茅棚泥屋,一家人万般无奈艰难的安居下来。在这个并不待见父亲的小乡村,我们参加了土改,分了水田,开劈了菜园,一住便是七年的光景,我的一家八口也衍变为一家九口的道湖原著村民了。而父亲因自身的医技,被急需各类人才参与建没的政府招聘录用进了长沙一家国立中学,做起了仅有两个医生的主治校医。命运对于始终在与自己人生拼搏而大战风车的父亲,仍然不薄。父亲也分外珍惜这一历尽劫波的人生,他和母亲攻艰克难,相互携持,共同经营着这个虽困难却分外温馨的家庭。而我的母亲更是承担了比父亲更现实更具体的所有家庭琐事,尤其是对四个女儿,三个儿子的生活教养。水田耕作,菜园播弄,蒸茶煮饭,洗衣浆纱,纺线织麻……统统重负在母亲身上。

四.

在道湖生活,第六个年头一件重大的家庭变故,终又一次打破了父亲命运的短暂平和,父亲原夲坐稳了生活的奴役,不得不迫使他再次与命运中的风车斗智斗勇,一拼高下。那年我六岁,那一日的傍晚,按惯例我守在村口正对大路的一家牛栏前等父亲归家。那年正是共和国又一次政治运动甚嚣尘上的时日,因反右斗争的深入,父亲周六下午不能回家,要参加政治学习。我苦等归家的父亲不至,却遭遇了我人生第一场劫难,我的右眼被那家牛栏的放牛娃用破伞的钢筋铁骨刺瞎了。父亲因接连两天辗转安排我住院医治瞎眼的事宜,错失了接诊他们学校一个因为二氧化碳中毒而亡的学生,被学校追究责任严厉处罚。父亲除打成中右分子,还降了一级工资。受此次家庭变故和自己职业生涯的沉重打击,父亲痛定思痛,开始四处找关系托朋友,寻求工作单位的变迁。父亲原在的工作单位是湖南师大附中的前身,省立长沙第十中学,学校位于岳麓山下,湘冮西岸。父亲每周六下午要回长沙东郊杨家山下的道湖,要先渡船后坐公交,然后再走上六七里地才能在暮色苍茫中回到道湖家中。仅仅住一晚,第二天上午帮母亲处理一些家务,父亲下午又要匆匆忙忙赶回河西的学校。六七年里父亲几乎是风雨无阻,辗转奔波,毕竟河西河东于公于私都责任重大,马虎不得。这次我的右眼罹难,让父亲不得不延误了周一上午的工作。“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周一上午,父亲学校一个高三的学生因早自习时,爬上学校刚封闭水湿的砖窑而被升腾的二氧化碳熏晕致死。那个学生的班主任为推御责任,一口咬定,若齐大夫在岗,那个学生也命不致死。其实,那个学生送来校医务室时,另一校医已证实中毒的学生已无生命体征。但当时正值反右运动,父亲国民党中校军医的历史身份又极为敏感,丝毫不容辩驳,辩驳也丝毫无用。父亲因他的儿子右眼被戳瞎,而遭遇了他解放后身处革命队伍的第一次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他的不谙世事的大儿子也遭遇了他小小人生的一次重大变故。这是俩父子共同交集的一次命运沉沦,尽管父亲曾用他所谓的三头六臂,抗击了他这次命运征途的风车,然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摆也摆不脱,逃也逃不掉由种种原因随着风向而急转风车的鏖战,父亲只能是应声倒地,败下阵来。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父亲在河西省长十中因他大儿子眼伤而遭遇的职业生涯滑铁卢,却“柳岸花明又一村”演变成了他职业迁涉的一次飞跃。父亲因过硬的医术水平,调到了河东正在筹建的水电部属的一所大学,湖南水利电力学院的校医务所任主治医师。比之河西省长十中的医务室,这里的医务所规模大了许多,科室也多了许多,医生更多了许多。更为有利的是,这所大学离道湖乡下比较近,父亲周末回家路程少了许多,再不要隔河渡水,当然也省时省力了许多。而且学院同意了父亲将全家迁入学院的申请,我们终于可以结束在道湖住岌岌可危的茅棚历史了,我们全家搬进了学院分配的家属楼,红砖红瓦极为气派的楼房。父亲因医术较学院医务所其他医生高超,所以医务所的日常工作就由父亲负全责,这其间父亲的中医水平也提高较快。过去在军队大多时日是在战火中抢救伤残军人,父亲更多的是行使外科手术,截骨疗伤等。但和平时期的大学,领导到师生大多病症皆为内臟的毛病,一般外科病症就少了许多。这样父亲在西医内科的诊治和研究方面便开始兼修中医医术,开始对那些曾在战争中摸爬滚打过来的院领导和一些教授们所耽搁的内科病症进行中西兼治,且疗效不错,这很受学院领导和师生们的肯定和赞誉,父亲因此也结交了一些院领导和教授朋友。当时学院的陶院长解放前曾是江淅某地区敌后武工队队长,他的左肩有一颗子弹未曾取出,而且胃溃疡严重。父亲为陶院长取出了左肩夹的残留子弹,还为陶院长用中医针炙和汤药治好了他的胃溃疡顽疾,父亲和陶院长也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在电力学院的六年时光,父亲的工作业绩蒸蒸日上,父亲的医疗水平日臻精尖,父亲在学院师生中的口碑极佳,那是父亲职业生涯中一段最为辉煌的时月。

然而,父亲在电力学院六年的辉煌业绩仍被他国民党军医的政治身份给蒙尘黯淡了。本来按在学院医务所的资历和医技水平,父亲似乎就坐稳了院医务所所长的位置,何况陶院长等大多数院领导都有这种意向。但陶院长首先落马了,据传他是因与一女学生的暧昧关系而撤职的,他一撤职便秧及了父亲,重用前国民党军医也成了陶院长的一条罪证。好在父亲并未受到其他牵连,父亲虽深得陶院长的信认,但父亲为陶院长取子弹治胃病却是院里大多领导颇为赞扬的。然而,院医务所长的头衔却落在了从湘西柘溪水电站调来的一南下干部张所长头上,虽然他医术水平不精通,但他的红色履历太耀眼。这次学院医务所长头衔的错失,让自恃医疗水平精尖的父亲在意识形态上遭遇了一次更为严峻的滑铁卢,他孤傲倔强的个性让他被命运摆布得晕头晕脑,信心跌落到了谷底。父亲到底还是知识分子气慨太过狭隘,其实只要冷静下来细想一下就应该清楚,自己的灰色履历怎能去比张所长的红色履历,纵是自己在学院医务所资历深,医技水平高,但坐江山掌政权本应由张所长这样响当当的革命派来胜任。想清这一点,我那在识时务方面稍逊风骚的父亲啊,你何必执著去斗命运的风车呢?你应知“庄生晓梦迷蝴蝶”,人间万事亦惘然。但不惘然万事的父亲为未能坐上学院医务所所长的宝座而再一次被他命运征途中的风车彻底打了个遍体鳞伤。

五.

当然让父亲人生最终落入谷底的始作俑者父,是我的两个平日里从未走动过的伯父。1962年经历了大跃进,浮夸风及所谓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的共和国正在调整它前行的步伐,“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是那个历史时期的非常政策。配合这一非常政策同时出台了许多具体的配套政策,其中有两条配套政策就是加强对农业战线的支援,精减职工、减少城镇人口。加之刘少奇在他主持的经济调整工作时提出了“三自一包”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和包产到户的政策后,共和国最早一轮"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支援农业战线的时代大潮立刻铺地盖地席卷而来。当时光是精简的城镇职工就达2600万之多。因为精简城镇职工,下放农村的工作在当时很难开展,大多被精简下放农村的干部职工都有消极的抵触情绪。父亲积极的带头申请,是被两个伯父多次劝勉回河南豫东老家,开办私人医疗诊所鼓动的结果。父亲从抗战胜利前夕就一直在做的开办私人诊所的美梦,在那一刻似乎水到渠成,即将美梦成真。其实父亲这次决绝申请下放豫东老家,是他命运征途中对时事政治走向最错误的一次判断,是他堂吉诃德式战风车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滑铁卢。父亲带着生长在南方的五个儿女与母亲决绝地别离长沙,回到他的老家开办诊所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他所谓为父老乡亲尽一点治病救人绵薄之力的一厢情愿,也被刘少奇“三自一包”政策的挫败而击得粉碎,所有的下放补助加之向朋友举债开办的诊所不到两个月,就被当地政府下令停办没收。从那天起一辈子靠治病救人的职业理念和一把手术刀支撑父亲大战命运风车的所有过往,倾刻之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父亲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哪来哪去兜兜转转大半辈子后,终又回到他的生命原点,做了一介虽极不合格,但却要顽强生存的贫苦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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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在河南,在豫东老家的黄泛区,父亲“足蒸熟土气,背灼炎天光”整整熬过了十二年光景。在这里父亲终被他命运的风车打沉到了他人生艰难苦恨的万丈深渊,一曲接踵一曲的生命悲歌让父亲唱到了晚年,唱到了生命的尽头。但九死而不悔的父亲却把这一曲接踵一曲的生命悲歌唱成了大风吼,唱成了长歌哭,唱成了大战风车的黄水谣。我刚退休那次领着父亲置身在麦浪翻金一望无际的原野,徜徉在绿树村边合,夕阳廓外斜的豫东大平原时,我问父亲如果他再来一次人生的远足,他将如何?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笑望天地尽头,似乎那里正有一架悠悠翻转的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