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偕老
文/张士雨
妈去世一个月了。收拾她的遗物时,打开了她那只简陋的大木箱。掀开盖子,映入眼帘的,竟是满满的一箱书籍、手稿和教案。那是爸爸的。爸爸去世十五年了,妈一直将爸的遗物视为珍宝,珍藏在她随时都能看见的床头下。
爸和妈出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自小在一个庄长大。爸爸大妈三岁。妈十二岁时姥姥就因病去世了,她孤身一人和姥爷相依为命。又不幸的是,因姥爷的祖辈在解放前家境殷实被当成地主,到了姥爷这一代姥爷又被划为富农。在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姥爷一家成为全村社员的专政对象。孤苦伶仃的妈作为黑五类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歧视。爸从小就正直善良,他对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善良的爸爸总是呼唤着妈的小名“小芳,小芳”,给妈送去力所能及的兄长般的关爱。而妈也心生感激。妈晚年时说过一件事,她小时候和本村的一伙孩子在魏庄上“晚小”,每天晚上放学后大家一起穿过我们村西的那条大沟回家。那天晚上他们放学回家时,眼看快到庄边的沟沿了,不知谁恶作剧,喊“那是什么,快跑呀……”撒腿装成很惊恐的样子往庄里跑。伙伴们也争先恐后地奔跑着爬沟坡。年龄小的妈被吓哭了,她急切地抓住身边的爸的衣服,哀求爸“登元哥,你别跑”。爸安慰妈“没事,是哪个小子吓唬人咧,我不害怕,我们一起走……”爸一直把妈送到家,交到我姥爷手中才回去……这件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之所以让妈记忆犹新,足见幼年时孤弱无助的她多么需要温暖啊。
后来,爸在长清一中上学,而妈因家庭所累,不得已辍学务农。即便这样,爸和妈依然保持着联系。几年后,爸以优异成绩考上莱芜师范学校,和他一起被录取的还有他同班的一位家在长清县城的女同学,他们结伴一起去莱芜上学。那位女同学对我爸向来抱有好感,今后又要在一起读书了,她想和爸发展成恋爱关系,甚至还以让我爸往她家帮她捎东西为由,让她的父母相看我爸。但我爸却不为所动,他的心中,早已被我妈占据了。尽管我妈文化不高,又是成分不好的农民,但我妈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爸在莱芜师范上学期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的教学受到冲击,学生们不再上课而是划分成两个阵营,展开旷日持久的“武斗”。这对于潜心学习的爸无异于一场灾难,他无法再专注地继续他的学业了,他陷入深深的苦恼焦虑之中。而这一切苦恼他又无法写信向妈倾诉。他深知,妈的境况也不好,席卷全国广袤大地的这场风暴也会波及到他们那个小山村,柔弱的妈也会遭受殃及。爸只能将苦恼埋在心底,反而写信鼓励妈:“小芳,这只是一场风暴,它早晚要过去的。我们要挺住,好好生活……”爸的信对妈而言无异于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给妈带来光明和温暖。她坚信,有知识的爸看问题看形势的目光是准确的,听爸的话没错。于是,妈不再悲观了,在凄风苦雨中,她得到了生活的力量。妈和爸相互慰藉,共同经受着生活的磨砺。
一九六八年,爸在莱芜师范毕业。尽管文革风暴如火如荼,社会各领域陷入异常狂躁,但爸在学校时刻意回避着这些冲击,他多半时间躲在学校的图书馆,通过自习,汲取着知识的营养。几年下来,爸的学业不但没被耽误,反而因自己的刻苦求索而更加优异。在当地教育部门报到后,爸得到他们的高度认可,当年被分配到本村的中学担任语文老师。从那以后,爸的足迹辗转于长清县的多所初级中学,开始了四十多年的教学生涯。
当爸提着一箱在图书馆借阅的书出现在妈面前时,妈的喜悦无以言表。他们的关系公开了。这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一桩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大学生”怎么会看上一个“地主”家的闺女呢?
爸妈在一九六九年结婚。同年底,患病多年的爷爷去世了。这对于年轻的爸妈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们过早地从新婚的甜蜜中走出,肩负起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所幸,爸妈坚强乐观,人缘又好,日子还是能在艰难中维持。我和弟弟相继出生不久,爸妈在街坊们的帮助下在我们张家胡同北面的沟边上盖了三间坯屋。时间不长,奶奶和叔和两个小姑就搬了过去。我们一家四口由低矮的东偏房搬入那两间檩梁墙壁都被长年累月的煤烟熏黑了的百年北屋里。幼年时,我经常躺在炕上盯着那架黝黑粗大的房梁出神,生怕它不知什么时候折断,将我们一家人砸在屋里。
然而,窘困的条件并没有影响我们的温馨生活,有着爸妈的爱怜呵护,我和弟弟的童年欢乐而充实。白天,爸爸往魏庄联中上班;妈往生产队出工;我和弟弟往村东的学校上学。晚上爸爸在学校加班时,我就自己在炕的一头儿睡,妈揽着弟弟在炕的另一头儿,我害怕的时候就摸摸妈的脚,胆子大了就睡着了。我和弟弟稍大时,爸爸买了一台当时很稀罕的收音机。懵懂的我们放学后便不再一味地在外面疯跑,而是打开家门,安静地坐在屋门前的石阶上,专注地听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经典名著,我们由此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博大和有趣儿。
时光在庸常的日子里缓缓流逝。一九八一年,村里集中规划宅基地,我家在村东南盖了新屋,第二年我们就搬了过去。此后我和弟弟相继外出上学、上班,又都结婚生子,回家的次数逐渐变少。而爸妈也慢慢变老,依然相守在那座宅院里。偶尔我们带孩子回家,爸妈就像过节一样特别开心,享受着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欢乐。他们除了张罗一大桌子菜招待我们外,还向我们问这问那,叮嘱我们要怎样怎样。我们知道,那些话语里面,包含的并不只是那些琐碎事情,而且还有对我们的牵挂。
2005年,大学城入驻长清,包括我们庄在内的十三个行政村都迁入长清城区东边的乐天小区。距离上的拉近,让我能更方便地回到爸妈身边尽点孝心。同年,爸退休了,他和妈可以在家安享晚年了。然而好景不长,爸妈先后患上了风湿和类风湿病。为了不让我们分心,他们相伴着往济南的大医院为彼此看病而不让我们知道。在大量服用了一些药后,爸的嗓音变哑了。他们再往医院时,医生让爸检查一下,结果出来,爸得了喉癌。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爸显得沉默又淡定,他不听我们全家的劝告,放弃了住院治疗,回到家中闭门不出,也谢绝了亲友的探望。他和妈厮守在家,平静地打发这为数不多的日子。据妈说,在爸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坐在床头,看护着爸。他们说的话比平日不知要多少。过往岁月的风风雨雨让他们百感交集。说到动情处,爸妈相对哭泣、泪水涟涟。为了不影响我和弟弟工作,爸妈坚持不让我们回家照顾,而是由妈一人伺候爸。后来,爸连翻身解手都很困难了,全靠妈拼尽力气掀爸翻身起卧,以致于妈的腰部受了伤。我们兄弟俩知道后既悔恨自己的粗心不孝又怜惜妈的坚强付出,我们回到爸妈身边,去尽我们做儿子应有的义务。在送走爸的第二天,我和弟弟就带着妈上了省立医院。拍片显示,妈的腰椎因长时间用力抬爸造成了压缩性骨折,医生建议给妈的骨折部位做植入骨水泥的微伤手术。我们听从了建议。妈忍受着痛苦,在手术室完成了手术治疗。三天后,我们回到家,妈把爸的遗像放大装框后立在客厅的写字台上,这样,她就可以随时都能看到爸了。妈还把爸的衣服叠好放在衣橱里,一切物件都保持着爸生前的样子。前几年,妈还把爸的几件好些的衣服拿出来要我穿。
大学城刚建时,我们的祖坟在爸和叔伯们的主持下迁过一次。爸去世后,我们祖坟的所在地山东师范大学的园区又要扩建,迁到山脚的我们的祖坟又要改迁了。那次迁坟时,妈坚持到现场作指示、提建议,甚至在我和弟弟每次上坟时,妈都要跟着去。我们知道,她是去看爸,去看她将来要去和爸团聚的地方。
今年三月,妈在小区内赶集时被一辆三轮车撞断左腿股骨头。经过四个月的治疗和康复,受伤部位基本痊愈,妈能够扶着楼梯上下楼了。但由于多年的风湿病加上长期吃药,造成体质极其虚弱,导致她无法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妈只能做到上下楼梯和在楼前楼后的地面拄着拐杖走走,连自己站立着做饭都不行。我们兄弟俩只能轮班为妈做饭,妈为行动受限和拖累我们兄弟俩深感焦虑。尽管我们细心宽慰和照料妈,但她的焦虑和抑郁却时常发作,最终,我亲爱的妈被这可怕的焦虑夺去了生命。
霜降前一天,北风大作,气温骤降,尽管我每天都给妈的腰和腿按摩,但妈还是觉得疼。她两天没下楼了。霜降那天,我早上给妈买去早饭,妈因难受没吃完,要我去上班。没想到我晚上下班回到家,妈已离世了。我亲爱的妈抛掉了所有痛苦和烦恼平静孤独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妈走了。我亲爱的妈终于往天国和爸团聚去了。跪在爸妈的坟前,我泣不成声,对妈说:“妈,你和爸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你们在天堂好好的生活吧,再过若干年,我还去找你……”
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作者简介】张士雨(男),济南市长清区人,多年前国营工厂下岗,一直从事自由职业,业余有感于时事生活,常写些文字,聊作纪念,抒情志物。愿与广大朋友交流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