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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恩情永不忘

——听母亲讲她童年的故事

文/李伟强

我母亲周庆兰,山东省苍山县人(今兰陵县)。她出生那年生不逢时,命运多舛,正是1937年冬天,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我们国家内忧外患、多灾多难。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很多生灵遭受涂炭,全国的有志之士,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图强报国,拯救中华民族于危难之中。我母亲的童年注定要在战争、苦难、贫困、饥饿、寒冷,甚至死亡中度过。

我母亲常说——

俺娘叫方兰亭,生她时都46岁了,在那个封建思想严重的旧社会,这个年龄分娩在农村是很不吉利的事。有些亲戚邻居都劝俺爹俺娘别要这个孩子了,兵荒马乱,日子煎熬,大人都没有吃的,拿什么养孩子,还是找个好人家送了吧。俺爹俺娘据理力争,他们说,这是我们家的希望,有人,才有力量,有人,日子才有奔头,无论吃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卖地,也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

俺爹周振苍和俺娘都是1933年7月“苍山暴动”的参与者,从此我们家就成为党的联络点。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一起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始为党进行秘密工作。他们送情报时,俺爹领路,俺娘做掩护,并把我裹在她怀里。春寒料峭,天气寒冷。我拉了尿了,俺娘也不换介子,因为我太小,怕我冻着生病。一直是用她老人家的体温把介子捂干。

俺娘的奶水不多,在执行任务中,有时我饿得直哭,她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只有今儿到老乡家要碗米汤,明儿到堡垒户家中讨点糊豆喂养我。我大姐周庆秀长我19岁,她也生了一个女儿,比我小两个月。有时我饿得哭声不断,俺娘还抱着我到大姐家里吃上两口奶。我就是在这样极其艰苦的环境下长大了的。

俺爹为革命壮烈牺牲了,俺娘获知后,如五雷轰顶,悲愤交加。但她没有痛苦,没有退缩,没有妥协,而是以坚强的意志、勇敢的精神,继续坚持战斗,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完成俺爹未竟的革命事业。

由于俺娘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对敌斗争的丰富经验,又深受广大群众的拥护,她担任了临郯费峄四县边联妇救会长。在沂蒙山革命根据地,提起俺娘方兰亭,很多乡亲会觉得陌生,可要是说到“周会长”或“周大娘”,她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敬佩。

从此以后,在党的指引下,俺娘紧紧依靠人民群众,以沂蒙山根据地为依托,开展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当时,根据地多次遭到敌人的烧杀掠夺,再加上天旱,灾荒严重,青黄不接,老百姓的生活极其艰苦,缺吃少穿,度日如年。

俺娘带着我和二姐周庆芝开展地下工作时,由于斗争的形势非常严峻,常被敌人追赶得到处打游击,东躲西藏。有时好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更没有地方休息。俺娘领着我们树林山洞睡过,地瓜地玉米地睡过,房檐墙沿底下睡过,草垛旁茅草屋睡过。渴了喝河里的水,沟里的水,塘里的水,井里的水。数九严寒的冬天,掀开老乡的缸盖,砸开上面的冰块,舀起带冰凌的水也喝过。

吃的就更不用说了,榆树皮叶、槐树花叶、柳树芽、茅草根、荠荠菜、狗尾巴草等,只要是人能吃的我们都吃过。要是在老乡家能吃上一顿萝卜缨、地瓜秧、煮豆腐渣,就等于过个年。寒冬腊月,天气格外冷,我没有棉衣棉裤,穿得很单薄,裤子露着脚腕,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都冻肿了。要是能睡在老乡的锅屋里,有做饭后的余温,地上再铺上麦秆,我把腿脚放在俺娘的怀里,那是多么大的享受。那时没有卫生条件,人能吃上,能喝上,能活着就是胜利。

风雨侵衣骨更硬,野草充饥志越坚。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在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中,俺娘这些革命者,热情高涨,意志坚定,信念执着,前面的战友倒下了,她们又接着跟上,继续前进,英勇奋斗,坚信中国革命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1942年秋,抗日战争进入最后艰难岁月,俺娘每天组织群众为咱们队伍筹集粮草,救治伤员,做军鞋军衣。她全力支持前线,忙得没有时间照顾我和二姐,就把我们分别寄宿在亲戚家。

我来到苍山县东盘车沟村大姨家住。一天中午,大姨在院子里用鏊子在煎白鳞咸鱼,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吃到荤腥了,那个味道扑鼻而香,馋得直流口水。我眼巴巴地在西屋门缝里望着,心里就在想赶快煎好,我能早点吃上白鳞鱼。过会儿俺大姨将煎好的鱼端进堂屋里去了,我急忙跑去从门缝里看到她和大姨父吃了起来,没有叫我。不一会,俺大姨给我端了一点咸菜和煎饼,让我抓紧时间吃,说完就走了。我看着她走去的背影,想到白鳞鱼没有吃上,委屈的泪水扑鼻而下,一整天都噘着嘴,没有跟她们说话。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俺娘偷偷地回来看我,当我见到她那一刻时,扑上去抱住她的大腿哇哇地哭,并说出了实情。俺娘是一个很好强、很要面子的人,她看到我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二话没说,拉着我就走。俺大姨弄不明白怎么回事,追到门口来问,俺娘理都没理她,领着我就走出了她家门口。

在那个年代,日寇汉奸通缉抓拿俺娘,还到处贴出布告,只要私藏她家里人者,抓住后格杀勿论。在那种白色恐怖的形势下,俺大姨一家不顾生命的危险,还抚养了我,给我吃给我住,这个情义有多深。再说她们年纪大了,多吃点儿也是应该的。我就因为没吃到白鳞鱼,这事弄得俺娘和俺大姨长期不来往。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当时确实不应该。但那时小,不懂事,俺娘也太倔强,容不得我受点委屈。

1946年冬,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山东,俺娘整日忙着组织人员撤退,转移伤病员,工作任务繁重,没有时间照管我和二姐。我暂住在苍山县月庄我舅舅家,他们的一个女儿出嫁了,就剩老两口,俺舅母每天拿着点高粱米,有时是麦子到村口石碾上压压。回来后用簸箕筛筛倒在锅里,放上些晒干的萝卜缨或地瓜叶,煮上一大锅糊豆,每人一大碗,喝完后,俺舅母还教我用嘴舔舔碗沿,再用大拇指到碗里抿一圈,然后将大拇指放在嘴里嘬嘬,这样不会糟蹋粮食。那时候吃得很稀,不撑时候。再一个是为了节约灯油,天一黑俺舅母就打发我早早地上炕睡觉。

那时是冬天,老百姓家里床上都铺的是用高粱秆皮编织的凉席,底下铺的是麦秆,晚上睡觉时,凉席冰冷冻人,那时我还小,怕冷都不敢脱衣服。每到睡觉前,俺舅母总是先脱衣进被窝给我暖和后我再进被窝睡觉。有一天很晚了,我突然醒了,朦朦胧胧地看到俺舅母在灰暗的油灯下,拿着我的衣服正在逮虱子,完后还要把衣缝里虱子的卵虮子掐死。这样才能彻底根除衣服上的虱子,第二天我穿上衣服后才没有虱子咬。在俺舅舅家住的这几天是我唯一过得能吃上饭,睡个安稳的日子。

1948年春,我军进入战略大反攻阶段,俺娘为前线的事忙得废寝忘食,不可开交,有时几天都见不到她的面,我和二姐暂住在费县三区新村一户老乡家中,他们的姓名,时间已久记不清楚了。

有一次我发高烧不退,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我二姐吓得直哭,毫无办法,老乡也束手无策,就托人捎信给俺娘。等她老人家赶来时,看到我处在昏迷不清醒的一个状态,俺娘心急如焚,止不住地流泪。她赶忙找人到梁丘请我叔来给我看病。

我叔刘仲旭和俺爹是拜把子兄弟,他们家三代行医,在当地名气很大。当他得知我病了时,不敢耽误时间,骑着骡子就赶了来。俺叔给我号了号脉,翻了翻眼皮,掰开嘴看了看,就埋怨俺娘,这孩子不是亲生的?早干什么了,都病成这样了才想起来叫我,时间都耽误了。随后并对俺娘说:“嫂子,这样吧,我开三服药,你煎服给孩子吃,能扳回来,说明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分;扳不回来,你就节哀保重吧。”

我吃了三服药后,果然奇迹般地好了,由于发高烧时间太长,大脑损伤严重,造成下肢两腿弯曲,不会走路,俺娘她们撤退转移时都是部队战士背着我走。住到老乡家里时,乡亲早晚都扶着我在院子里锻炼,进行腿功能的康复,我经过七八个月的努力,双腿才慢慢恢复了正常走路。我母亲的这次亲身经历,让她对中药非常信任,有时她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吃中药,还坚持长期学习中医中药知识。

解放后,每逢过年过节,俺娘都称上二三斤点心,买上两瓶好酒去看望俺叔,以报答他当年救女儿之恩。

在沂蒙山艰苦斗争的岁月里,我和你二姨多半时间都是寄宿在老乡家中,我自己就在三十多户亲戚和老乡家生活过。可以说,我们是吃百家饭、睡百家炕、住百家屋长大的。沂蒙人民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冒着生命危险,克服一切困难,节衣缩食,把能吃、能喝、能用的都无私地给了我们,沂蒙人民的养育之恩,再造之德,我们永远无法报答。我母亲教育我们,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沂蒙山人民,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做出的巨大贡献。

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它能磨炼人的意志,锻造人的品格,培养人的精神,使人变得更加坚强奋进。这些苦难的生活不是杜撰出来的,是我的亲身经历,虽然超出了现在同龄孩子们的承受能力。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他们也许看不懂,会感到好奇,难以想象,甚至还会产生怀疑,但这就是我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我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最有发言权。在我人生道路上,之所以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多得益于那段苦难的经历。

作者手记:

新中国成立后,我母亲经过刻苦努力地学习,考上了临沂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从事医务工作。我父亲李玉崙山东费县人,1945年初参加革命。他打鬼子,夺济南,渡长江,攻南京,战上海,进福建,援越抗美,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后来他所在的部队驻守福建省漳州地区。

我父母结婚后,我母亲随军带着我兄妹三人来到漳州。由于父亲工作的调动频繁,我们还在江西省景德镇市、广丰县都生活过。不论在哪里生活,不论干什么工作,我母亲牢记姥姥的嘱托,热爱共产党,刻苦学习,勤奋工作,发扬沂蒙精神,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好务。她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在《山东电视台》举办的一次庆祝抗战胜利文艺晚会上,姜春云、赵志浩接见了我母亲等抗日老战士及英模后代代表。并和我母亲在一桌观看文艺节目。

我们后来才知道,我母亲在临沂上学回费县时的公交车上,看到一位盲人没钱买票,她就主动地为这位残疾人花了一元贰角钱买了票,回来后她把此事告诉了我姥姥。她老人家夸我母亲这事做得对,并教育我母亲说:“做好事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宣传,你帮助过的人你可以忘记,但帮助过你的人。你一定不能忘记。”

1983年,我母亲在广丰县农机厂担任厂医,我农村战友带着他生病的母亲找我妈妈看病,拿了些药,没有花钱。三十七年后,我们战友见面时。他告诉了此事,并表示感谢。我回来问我母亲,她说确有其事,那时候看到他们怪可怜的,花了不到两块钱,是我用自己的钱垫上的。

我母亲在农村的外甥女家庭不富裕,他们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后,我母亲每月从不多的退休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资助,四年里先后资助一万多元,让孩子顺利完成了学业。现在他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母亲家有位邻居,是个低保户,生活比较困难。她孩子考上大学后,我母亲就给她送去1000元慰问金,并对她说:“要让孩子知道这个社会是美好的,人人都在关心他,让他树立起学习和生活的信心,去努力完成好学业。”还说:“今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能帮助的我尽量帮助。”

我母亲退休后,她懂得一些医术,买了很多中药材用酒泡上,专治风湿腰腿关节疼。周围哪位大爷大妈有这个毛病,她就给他们送上一瓶,并告诉使用方法,从不收费。我母亲之所以这样做,她说我们欠沂蒙人民的恩情太多了,无法偿还,只能用实际行动来回馈社会,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

我母亲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幸运者、幸福者。她今年88岁高龄,神色从容,步履稳健,精神状态不输年轻人。每天都是悠闲自在地生活。她老人家健康长寿的主要原因,就是性格开朗,心态平和,对现实生活的满足,从内心里感恩这个时代。

她经常会对我们说,没想到今天的生活这么好。现在的孩子多么幸福,吃着面包,喝着牛奶,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背着书包,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家人的接送下上学,学习文化知识,使德智体全面发展。我们老年人的生活也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用。一年四季的衣服穿不了,脏了有洗衣机洗,吃不了的东西放冰箱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晚上看电视,出门坐公交车,有事打手机,每月养老金按时打到账户上,看病有医保卡,现在的生活过去想都不敢想,真是神仙般的日子。革命先烈们看都没看到,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母亲还经常告诫我们,一定要把姥姥和她们革命的经历及苦难的生活,告诉你们的孩子,让他们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一定不能忘本,要发扬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以自身的行动,大力弘扬沂蒙精神,在新的时代让它永放光芒。

(李伟强2024年12月16日于泉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