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盛产好茶,据说,旧日人们在喝茶时将茶叶喝进嘴里是不吐出的,而是嚼嚼吃进肚里。故此,民间传统将喝茶说成吃茶。这种遗风至今犹存。比如在杭州,当地人约你到西湖龙井茶的产地梅家坞去喝茶,都是说“去梅家坞吃茶去。”如果吴侬软语中的“吃茶”换成了“喝茶”,感觉就如同饮了三、四开的茶水,味道没了。
不知别地怎样,在我生活的长江下游沿岸一带,“吃茶”一词已只存在老年人的口中,给我一种旧时光的味道,年轻人则一律是清淡的“喝茶”了。行走在乡下,经常遇见熟识或不熟识的老人,几句寒暄,总有一句:到屋里吃杯茶吧。让人心中陡生一股暖暖浓浓的乡情。
“从前慢”成为当代人的一种生活追求,吃茶就是一种时光慢的状态。现代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于是在林立的高楼间渐渐地生出一些古色古香的的茶楼茶舍,让匆匆的步履落座成闲云野鹤,在袅袅的茗香里品味时光悠悠、岁月漫漫。
但现代的茶馆里,更多的形式是功夫茶,繁琐的茶道琐碎的茶艺却每每让我觉得失了吃茶的乐趣与享受。吃茶本身就是一件清心淡雅舒心养性之事,弄出那么多的道道,反倒失了茶的本性。
一只白瓷青花的杯盏,一簇或青绿或褐红的茶叶,沸水冲入,看叶片在氤氲的水中缓缓打开,仿佛青衣素裙的女子在雾气弥漫的山水间轻歌曼舞,然后渐渐归于沉寂,宛入静林幽山。此刻,将那一缕清香送入鼻息,已是未饮先醉,浅啜一口,真是荡尘涤心。这是我认为最惬意的吃茶之境,删繁就简,淡然清雅。
生活有茶,茶中有禅。
泡上一杯清茶,轻呷一口淡香,一些尘烟是否也随这袅袅雾气冉冉飘散?身处红尘中的我们,又可能从一杯清汤里品出一番禅意?
禅宗有一个“吃茶去”的公案。这个典故出自禅宗历代祖师语录《五灯会元》,说的是唐代赵州观音寺有位人称“赵州古佛”的高僧叫从谂禅师,他喜爱吃茶,到了唯茶是求的地步,因而也喜欢用茶作为机锋禅语。
《五灯会元》载:赵州从谂禅师,师问新来僧人:“曾到此间否?”答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新来僧人,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禅师:“为何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有人说,“吃茶去”是暗示接触、体验;有人说,“吃茶去”是一种淡薄淡定的心态;有人说,“吃茶去”是揭示一种顿悟与豁达;有人说,“吃茶去”就是要我们放下……我们每一个人生活阅历不同、身境心境不同、文化智慧不同,所体味出的道理也一定是不同的。
唐代诗人卢仝有首《七碗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前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喜爱饮茶,自称茶蒌子,还经常以茶禅入诗。他谙习“吃茶去”典故与卢仝诗句,曾写过一首《吟茶》小诗,诗曰:“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是的,管他蕴涵什么禅道,管他深藏什么机缘,有那一杯甘露在那青花瓷中等候,我们且吃茶去。
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经常见到毛泽东主席喝完茶,将杯中茶叶用手指捞出吃了。一段时间在京“北漂”,曾与一位女诗人同处一室,见其每次喝茶最后都将茶叶一起吃了,还是有些惊讶。
后来读到一些有关茶的文字,这才知道,茶叶最初就是作为一种可以食用的菜蔬。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济”的诗句,这里的“荼”指的就是茶叶。可见早在春秋时期或更早,茶叶是真正吃的。
吃茶方式随着时光的推移在渐渐向“饮”演变。晋代郭璞在《尔雅注》中记:“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
被誉为茶圣的陆羽,在其《茶经》里则记述了唐初的饮茶风俗:“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煮之百沸……”后面的加许多“料”煮之,有点八宝粥的味道,自是“吃茶”了。
在《清碑类钞》里读到湖南人的饮茶习俗:“湘人于茶,不惟饮其汁,辄并茶叶而咀嚼之。”毛泽东是湖南湘潭人,由此臆断,其喝茶吃茶叶的生活习惯,可能是他小时候在家乡熏染的。
明代许次纾在《茶疏考本》中说:茶不移本,植必子生。因为栽培技术的落后,古人以为茶树只能从种子萌芽成株,不能移植,否则就会枯死,因此把茶看作是一种至性不移的象征。所以,民间男女订婚以茶为礼,女方接受男方聘礼,叫下茶或受茶,并有一家不吃两家茶的谚语。这些风俗,在许多地方民间仍有沿习。《红楼梦》中,王熙凤就曾对林黛玉开玩笑:“你都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在我的家乡一带,许多古镇还保留着一种吃早茶的习惯。大清早,老街在弥漫的雾气中醒来,油光锃亮的八仙桌上,一壶酽浓的茶水,几样精致的点心,三朋四友围坐,在袅袅的茗香中品尝着有滋有味的生活,好不悠然时光,好不快意人生。
吃茶是品味享受,吃茶是文化禅意,吃茶是风俗风情、吃茶更是寻常生活……
——吃茶就是吃茶。
大千世界喧嚣熙攘,凡尘人生冷暖炎凉,且放下生活繁琐、放缓足履,我们吃杯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