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喜欢魏晋风度的人都很熟悉《世说新语》,里面记载了许多三国至东晋间知名人士的小段子,有些轶事成了深度融入汉语体系的典故,比如上面这则故事就创造出“鹤唳华亭”这个成语。不过,这个成语虽然辞藻华丽唯美,其实很少被人用到,直到几年前一部现象级古装偶像剧风靡才将它推到大众眼前。这篇想分享的不是电视剧观感,而是创造出这则成语的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
陆平原就是陆机,字士衡,因曾任平原内史一职而又称“陆平原”。陆机是三国至西晋时人,出身于江南名门望族吴郡陆氏,祖父陆逊官至东吴丞相,父亲陆抗官至东吴大司马。陆机向来以自己的出身为傲,书生陆逊接连立下败关羽败刘备的战功,陆抗镇守襄阳期间留下“陆羊之交”的美谈,也确实值得子孙自傲。只不过,自傲的陆氏家族断绝于陆机之手。
陆抗共有四个儿子,陆机排行第四。除了出身名门外,他的自身素质也相当有料:“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翻译成现代描述就是,身高够用(根据史书记载惯例,七尺值得一记,六尺则是矮的代名词),声音洪亮有气势,从小就是作文大赛第一名,还是个恪守儒家礼节的好少年。以这个配置来说,放在网络小说里妥妥的是高门贵公子代表。
陆机十四岁时,父亲陆抗病逝。以昏庸著称的吴末帝孙皓将陆抗的亲兵分给陆家兄弟五人(陆晏、陆景、陆玄、陆机和陆云)分别统领,未成年的陆抗由此担任牙门将,名义上算是将领了。时隔不久,陆机二十岁时,西晋灭吴,陆晏、陆景战死,陆机带着弟弟陆云返回故乡,兄弟俩闭门读书十年,地点就是华亭。(史书没有记载陆玄的情况,恐怕也早逝了。)
身为亡国遗民,家中有钱有地,按理来说逍遥自在地了却余生,未尝不是一种妥当的选择。可是陆机不甘心,他有荣耀的家世,他有一身的才华,他有大把的年华和精力,因此他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志向,怎么甘心每天躲在别墅里听野鹤唱歌?于是,三十岁的他带着弟弟陆云头也不回地北上洛阳。
洛阳是西晋的都城,高官、大族、名士都集中在这里,这里喧嚣、热闹、遍地机遇,《世说新语》中的段子很多都产生在这里。可是,对于吴人陆机来说,这里却充满了轻蔑、鄙夷和人心险恶。
陆机、陆云进入洛阳后,先去拜访德高望重的张华,并得到了张华的极力赞赏和倾力推荐。张华甚至夸张地说西晋灭吴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陆氏兄弟二人,这可以是顶格的评价了。可是,就算是有大佬张华背书,陆氏兄弟还是受到许多嘲弄和羞辱。
有人嘲笑江东是美食荒漠(现在还有这类梗),陆机反驳。《世说新语·言语》:陆机诣王武子(王济),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有人认为吴地不懂礼数,故意当面称呼其父祖名讳,陆机就使出慕容复的绝招“斗转星移”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世说新语·方正》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
有人将他视作农夫,问陆机会不会种长柄葫芦,他拉着弟弟扭头就走。《世说新语·简傲》: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书中流传至今,当时类似的段子肯定更多。试想一下,街头巷尾、家宴酒会,上流社会的人们都流行嚼土包子陆家兄弟的舌根。一身傲骨的陆机会是什么感受?万箭穿心吧。洛阳这样无情,这个圈子这么难融入,要不要回到温柔的故乡?
陆机不肯退,他不甘心,他还有抱负。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没完没了、一步步将他兄弟二人拖入深渊的政治斗争。历朝历代都不缺政治斗争,要数西晋的斗争最为暗黑无情。
晋武帝去世,痴傻皇帝典范晋惠帝登基,太傅杨骏辅政,阴暗处站着野心勃勃的皇后贾南风。陆机先是加入杨骏队伍。一年不到,贾南风发动政变推倒杨骏,贾家登上权力顶峰。陆机幸运地(或者努力地)没受到牵连,他努力成为贾谧的座上宾,名列“金谷二十四友”之一。
攀附权贵,陆机肯定是为了在偌大的洛阳城站稳脚跟,但是却为此而遭到当时和后代的讥讽,成了他的黑历史。陆机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捧臭脚的诗文写了不少,有价值的事业一桩没成,八王之乱的序幕就缓缓拉开了。
贾南风废黜太子司马遹,引发赵王司马伦的出击,显赫一时的贾家瞬间崩塌。陆机赶忙转投赵王司马伦的阵营,并因此加官进爵,成为相国参军、关中侯。
赵王司马伦得意还不到一年,给后人留下一个“狗尾续貂”的成语,就被河间王司马颙、齐王司马冏和成都王司马颖给联手推翻。这一轮变故中陆机差点丢了小命,多亏吴王司马晏和成都王司马颖保护才免于死刑,改判流放后又因朝廷大赦而不必远行。
陆机入洛蹉跎十二年,事业无成,险些丧命,思乡之情只能付诸笔端。同乡大佬都劝他趁早回老家,别留在洛阳蹚浑水,他却坚决不肯,因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文章哪里不能写呢?拨乱反正的能力他有吗?反正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退。
因为看不上齐王司马冏的为人,他追随成都王司马颖继续往北到邺城。正是在此时,陆机被任命为平原内史。遇到新的伯乐,仿佛又登上一个新起点,其实不过是虚幻。
转年间,长沙王司马乂灭了齐王司马冏。再转年,河间王司马颙联手成都王司马颖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都说乱世出英雄,英雄爱乱世,陆机出身将门,谁都以为他能有点在战场上挥洒自如的遗传基因。有吗?
成都王司马颖坐镇朝歌,任命陆机为前锋都督领兵二十万向洛阳进发。可是他手下的将领都是瞧不上吴人的北人啊,他号令得动吗?聪明如陆机当然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是成都王司马颖驳回他的辞职申请,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出发。
大军开拔,场面恢弘,“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鼓声闻数百里,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这场景陆机本应像祖父当年一般意气风发,但他有预感,这是他人生的巅峰,也是他的万丈悬崖。陆云洋洋洒洒写了《南征赋》,陆机也给成都王司马颖写了一封铿锵有力的信(《至洛与成都王笺》)表决心。惨败后,所有华美的文字仿佛都在嘲笑陆家兄弟二人那份不甘心。
战场凶险,而陆机身边全是盼着他栽跟头的队友。战场上的细节不详述,总之对于陆机来说就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成都王司马颖一方的上上下下,不齐心协力对抗对手,反而齐心协力要搞倒己方都督。会怎么样呢?前线惨败,老板震怒,陆机背锅,陆氏族灭下线,剧终!
行刑前,陆机说出了那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话像极了李斯临死前给儿子说的那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有才气,有抱负,不服气,不甘心,拼搏数年,只换来一个族灭。
人生有悔,如果当初不折腾……也许就不会名载史书了吧。平平淡淡一世,住别墅,听鹤鸣,优哉游哉,延续陆氏的血脉和自傲,会不会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