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展 九久读书人
本文字数虽多,但读起来毫不费力!
商务君按:历时5年,在编辑与译者你催我赶的极限拉扯中,这本“一辈子只能做一次的书”终于出版了,并且上市一个月就加印了。“无论这样的内容,还是这样的编辑过程,恐怕我都不可能再经历一次了。”是怎样一本书和怎样的做书经历,让编辑不敢回头看,却又忍不住用近万字长文记录这一历程?
“我不敢回头看。”2012年,智利文学评论家路易斯·哈斯在重新修订《我们的作家》时,如是写下了第一句话。这一年,他书中采访的“十圣”,仅剩年纪最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仍然在世,前者85岁,后者76岁。这两位老人,自从1976年在聚会上大打出手,此后便彻底决裂,直到新千年里,依然没有解开心结。
幸运的是,1971年,尚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巴尔加斯·略萨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狂热读者。他理所当然地把后者当作了研究对象,出版了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本文论专著——《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简称“《弑神者的历史》”),也为世人留下了两位大作家在关系蜜月期时思想交锋的珍贵见证。
五十年后,这本被雪藏已久的作品终于重新出版了单行本,而我,一位中文编辑,几乎同时收到了西班牙语的纸质版和中文译稿的电子版。难以想象,我也由此踏入了这两位“弑神者”的传奇世界。
《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
作者:[秘]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侯健/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
出版时间:2024年10月
被自己遮蔽的伟大评论家
因为获得了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加上他讲述的无数扣人心弦、精彩纷呈的故事,巴尔加斯·略萨作为小说家的光环时常显得过于耀眼,以至于遮蔽了他身上的其他种种传奇身份,特别是他作为评论家的地位,在文坛被大大低估。
2021年,同样由我编辑的《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简称“《略萨谈博尔赫斯》”)出版上市,在这本仅仅百余页的小书里,巴尔加斯·略萨从博尔赫斯的家族史、阅读偏好、政治思想、人际关系,甚至是感情状况等角度,宏观概览了这位阿根廷作家的人生与作品。
其中《博尔赫斯的虚构》一文尽显巴尔加斯·略萨的精准分析,只用二十页纸,就从语言风格、思想来源、美学追求、艺术效果等几个方面把博尔赫斯究竟好在哪里说得清清楚楚。可以说,这二十页纸的价值,完全超过了市面上不少故弄玄虚的博尔赫斯研究专著。
为了编好《略萨谈博尔赫斯》,我参考了作者的另一部作品《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这同样是一本体量轻薄而内容扎实的作品,与其说是十二封信,不如说是一位作家老师傅在亲切地、手把手地带着刚入行的小徒弟,一步一步地拆解“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百来页的篇幅里,巴尔加斯·略萨从创作者的自我意识出发,由表及里,先从小说艺术的风格和说服力入手,再进入既抽象又重要的叙述者空间和时间问题、现实和虚构的问题,最终在更细节的关于“中国套盒”“隐藏材料”“连通管”等技法的讨论中收束全书。这两本书的凝练与精到都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也是中国读者得以接触巴尔加斯·略萨文学评论水准的便利窗口。
但要说巴尔加斯·略萨最厚重的评论作品,就不得不提《弑神者的历史》。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博士论文,它的西班牙语版厚达六百多页,在出版之初就震动了西班牙语文坛。后来这本书虽然因为作者和哥伦比亚人的决裂而遭到雪藏,但它的声誉已广为流传,中国的许多作家学者都早已听闻其大名。
2019年上半年,我和同事已经初步展开了《弑神者的历史》选题的策划和评估工作,找到了2006年收录于《略萨全集·文学评论卷一》中的版本。它的内容无比全面,又无比细密。它以我能想象的最铺天盖地的方式,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前半生全部浓缩在了这本书里,而且这种浓缩,始终围绕着文学的主题,不断地提炼哥伦比亚人作为“弑神者”的证据。
特别值得中国读者注意的是,整本书里,没有一次提到“魔幻现实”。不需要任何陈词和套话,略萨的精读做得妙到毫巅,以至于阿根廷的《号角报》竟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以说,略萨比马尔克斯更懂马尔克斯。”
《略萨全集·文学评论卷一》,2006年版封面
这样的书,可能一位编辑,一辈子也只能遇到一本。
略萨“粉头”的真情流露
这样一本厚重的专著,若非略萨,可能我们还要纠结许久,要请哪位专家老师担纲翻译。不过好在这是略萨,他在中国有一位被网友亲切称为“中国区粉头”的铁杆追随者——侯健老师。侯老师因为热爱而阅读略萨、研究略萨,乃至翻译略萨,如今已然成为后者两本小说《五个街角》《艰辛时刻》和《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回溯“文学爆炸”》(简称“《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写作之癖:巴尔加斯·略萨的人生与创作》等研究专著的译者。
之前在网上,侯老师就曾经发过帖子,表示自己“最想翻译的书就是《弑神者的历史》。2019年10月,侯老师前往西班牙,在略萨位于马德里的家中拜访了自己的偶像。侯老师自己在《从马尔克斯到略萨》的“译后记”里是这样记载的:
我曾经想过询问略萨挥拳击向马尔克斯的原因,但我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明确的回答。多年之前,曾经有记者问过略萨同样的问题,略萨表示不愿回答,认为“那可能是传记作家的任务”,还曾表示双方分道扬镳不是出于政治原因。那么也许是私人原因?又或者是原因过于复杂,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转而问出了另一个与之相关、但更加温和的问题:“在您创作的诸多文学评论作品中,有一本很特殊:《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众所周知,您后来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关系并不好,那么您会允许这本书被翻译成中文吗?”
尽管相对温和,但这个问题依然令我忐忑,因为在1971年出版之后,略萨曾经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禁止该书再版,直到2006年读者们才惊喜地发现该书被收入了《略萨全集》的第六卷中。略萨会不高兴吗?他会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吗?他会中断这场对话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略萨依然保持着微笑,也保持着他那一贯的亲切态度,他非常自然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不过那本书并没写完,因为我只分析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之后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后来他还写了许多书。”
看到曙光的我试图打消他的顾虑:“尽管如此,您的这部作品仍然具有很高的价值。”略萨答道:“我希望它有价值,不过自从我们的关系破裂后我就再也没读过这本书了。”
我决定步步紧逼:“所以我提出了刚才的问题,因为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使得外界揣测不到您是否在意那本书被翻译成其他语言。”这次略萨再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不,不。我对此完全不介意,毕竟那本书已经出版了。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本书并没有分析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我曾经想过要把它写完,但很显然我不会去写了。”
我总算确信此书有机会和中国读者见面了。
既遗憾又充满缘分的是,那时的我跟侯老师还不太熟。如果早知道侯老师能面见作家本人,我们非得请侯老师多帮我们问几个问题不可。但缘分妙不可言,侯老师不需要我们打招呼,就问出了我们乃至广大中国读者最关心的问题,并且收获了肯定的答复。有了这样的默契,我就水到渠成地和“粉头”老师开始了密切的联系。
然而必须实事求是地说,在当时,对于侯健老师一个人独立翻译整本《弑神者的历史》,我和同事们心里谁也没有底。这本书太难了,而且每一点的难度都会随着它的厚重呈指数级上升。如果只请一位译者,谁能保证他不会产生畏难情绪,不会迷失在纷繁浩瀚的细节里,不会把项目延宕许多年?但如果邀请多人合译,谁又能保证各位的译笔风格和翻译进度统一可控,书中无数的人名、地名、书名、专业术语、版式体例……全部得到妥善的统筹处理?所以,策划《弑神者的历史》这种选题,不仅要评估作品本身,也要非常审慎地评估译者。这不是在质疑译者的水平,而是要对内容负责,对工作负责,也是对译者负责。
即便侯老师无比积极地表达了翻译这整本书的愿望,也即便侯老师当时已经出版了《五个街角》《最后假期》《饥饿》等多部译著并刚刚交稿《普林斯顿文学课》,我还是没有轻易答应他的“表白”……(大概这就是INFJ男编辑的傲娇吧……)
《最后假期》《普林斯顿文学课》
我没有纠结很久。大概也是天意。就在侯老师出发去往西班牙之前,他向我的同事发来了《普林斯顿文学课》的译后记《我为什么热爱巴尔加斯·略萨?》。在那篇文章的第一段,他讲述了三位朋友的故事。缘分多么奇妙。我也认识他的那三位才华横溢的朋友,其中一位还是我学生时代的挚交好友。侯老师用这三位朋友的翻译事迹为自己开篇,并借朋友的一句话为他自己——现在看来也是为了他的编辑我——的使命立下了誓言:“我完成你以完成我。”
所以不必多虑了。这是见真心的时刻。这本书非侯老师莫属。
被催稿的“噩梦”由此开始……
公司和我经过慎重的考量才把信任交给侯老师,在内部安排编辑工作上也要同样慎重。
差不多也是在2019年10月底的时候,公司新来了一位优秀的同事,我们二人被安排共同承担这本书的案头工作。原先的分工是同事先看一遍稿子,处理错别字、标点符号误用等问题,我再核对原文审一遍,检查翻译、相关事实、注释引用等事项。只是世事难料,侯老师提笔翻译的前后,大家刚刚经历一次大封闭,等交稿之后,又轮到上海经历了一次。那些人心惶惶的记忆已不必多提,工作也受了很大的影响。同事在2022年11月把他处理过的稿子交到我手里,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公司。于是,核原文、编目录、查事实、调版式、选开本……这一系列工作,重新回到了我手里。一同回来的,还有另一支不经意的回旋镖——“催稿”。
侯健老师私下里性格十分活泼,非常擅于开玩笑,完全没有他自称的INFJ那种内向。他也是老网络冲浪选手了,经常跟我们游走于各个群聊之间。特别是在我们公司的读者群里,侯老师神奇地发明了他的“花式催稿”话术,只要他的头像一出现,不出三句,话题总能扯到“好像还有一本书……”“不如大家期待一下……”“那个弑什么神……”掐指一算,从2022年底到现在,侯老师已经变着法子地“催”了快两年了。
侯健老师翻译的《萨拉米斯的士兵》,签名里充满了对编辑催稿的怨念
但这“催稿”的责任,恐怕还真不在他。也是为了写这篇编辑手记,我专门查了一下各种聊天记录和公开的文章,才赫然发现,最早“催稿”的人竟是我自己,而且最初催的甚至还不是侯老师给我司翻译的书,而是塞尔卡斯的《萨拉米斯的士兵》……2021年5月15日,侯老师在豆瓣上发表的《弑神者的历史:交稿后小记》里写道:
紧赶慢赶,还是拖了稿,强迫症十级的本人备受折磨。但是编辑老师很体谅我,“催稿”成了这两个月里我们之间常说的“玩笑话”,实际上人家时常会让我“不要太拼”“注意休息”,感谢编辑老师。
即便侯老师谦称“拖稿”,他实际的交稿速度据我所知仍然是“全球第一快”。《弑神者的历史》重版之后,除了中文版权,还售出了葡萄牙语的版权,葡语和西语的近似程度是很高的,但葡语译者的效率都没有侯老师的高。只可惜,中文的编辑工作实在艰苦,反而让后交稿的葡语版先于我们出版。
所以说天道好轮回,从侯老师这个“全球第一快”交稿以后,我这个催稿的始作俑者就再没有被他饶过了……侯老师不仅“花式催”,而且会“花式找地方催”。从我们公司官方的微信社群,到一些热心读者自发建立的交流群,再到豆瓣上的文章和广播,甚至在侯老师寄送给我的书上,也会在题词里赫然写着他对某本书加速出版的“祝福”。借着他的人气,“催稿”的玩笑很快变成了一个大家口口相传的“内部梗”,在大家的调侃中,不经意地为这本书做好了宣传预热。
现在,在我写作编辑手记的同时,这本书已经加印了。众人催稿火焰高!
侯健老师《艰辛时刻》《不止魔幻》《从马尔克斯到略萨》的签名
我真的没有磨洋工
需要为自己辩护的是,侯老师的催稿毕竟只是玩笑,他在私下里充分理解我们编辑工作的艰苦,而且三年来全勤般地配合着我们。读者朋友们可以看到他那引人入胜的叙述语言、流畅丝滑的表达节奏、充分又不抢戏的译者注释,等等,这些都不需要编辑赘述。更值得称道的是侯老师做的那些大家看不见的工作。这主要涉及很多出版编校的细节,它们往往存在许多位于“翻译”和“编辑”两个工作环节之间的灰色地带。缺乏经验的译者一般都不会了解这些事项,我也听说过有译者故意把它们扔给编辑“擦皮鞋”。但侯老师从来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编辑合作。像是略萨本人的注释,侯老师完全不用我们提醒,就把其中的解释说明性文字都翻译了,同时保留了参考文献的原文。各种清楚的体例,极大地方便了排版工作。
还有一个令我们印象深刻的例子,侯老师也多次提及:引自马尔克斯小说的段落该怎么办?文本细读必然大篇幅引用小说原文。但中文版如何处理?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引用这些作品已出版的中文版,这样足够向质检交差了。但早在编辑《略萨谈博尔赫斯》时,侯老师和我都已注意到,略萨的分析极其细致,常常能看到哪怕译者都未必能注意、或者为了行文顺畅而被迫妥协的地方背后还藏有哪些秘密。照搬现有中译本,很容易造成正文的分析无法匹配引文,影响中文读者的理解。
于是,侯老师选择了可能是最难的一条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地处理每一条引文。首先看中文版,如果译笔符合略萨的分析,那就直接引用,并用译注注明文字来源;如果现有中译大致可用,但少数细节需要处理或加以强调,则在引用之后进行润色,并在译注里加上“文字有改动”的说明;如果不能匹配略萨的分析,那就只有重新翻译。这里几乎没有办法举出具体案例,因为每个例子背后都有专属的考量,要是展开来解释,也许足够侯老师写一本《精读〈弑神者〉》了……
而且,就算侯老师的翻译质量很高,也不代表编辑就能把“枪口抬高一寸”。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要在译者的下游环节精修文字,保障乃至提升稿件水准。在这个意义上,侯老师的丝滑翻译,反而有点像个“甜蜜的陷阱”,很容易让编辑思想松懈。万一输入法联想出了问题,或者复制粘贴的时候漏掉了标点符号,却因为编辑的掉以轻心而忽略过去,那就对不起作者和译者了。更何况,侯老师并不自负,他的态度很随和,乐于和编辑交流稿件细节。带着奉献高质量书稿的共同目标,我在很多次与侯老师交流翻译的时候,都会有种越讨论越有收获的充实感。
回想起来,编稿子那段时间的互相讨论和研究,虽然辛苦,但更快乐。我们习惯于用微信交流,我先把稿子里存疑的地方截屏发过去,再找到对应的原文,同样是一张图,最后写出自己的疑问。要不是自己编过卡彭铁尔的小说,我真的会在略萨那些超级长难句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崩溃……各种看不懂的单词、理不清的语法、跟不上的思路,都得对着字典和翻译器,加上其他参考书,反复读上几遍十几遍,才能搞明白自己的疑问应当怎样表述。
就这样与侯老师反复核对译稿。现在回去翻看聊天记录,光是截图就有上百张,感觉如同拉着侯老师上了几个学期的免费西语一对一教学课……
翻了翻跟侯老师发送过的照片,满眼都是讨论稿件的截屏。当初对“enumeración”的讨论也在这里
比如有一个单词“enumeración”,这是书中的一个术语,指“虚构现实的材料以着魔般的节奏组成小的单元,再伴随着某种乐感组成封闭的整体,因此读者由于那种着魔般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特点(它使得材料更具有生命力了)接受了那种虚构现实中客观现实与虚构现实之物混杂的特征,这正是该结构及乐感带来的结果。”(第496~497页)
略萨认为,这是马尔克斯挑战现实与幻想的界限、令读者不知不觉地接受那些幻想事物的重要技术。在侯老师的译稿里,这个词被翻成了“罗列”。但我对这个词一直拿不太准,早在编辑《略萨谈博尔赫斯》的时候就埋下了一点小疑问。因为以我自己的认识,中文里也有类似的修辞手法——排比。我个人一般不倾向于在翻译的时候生造概念,如果有对应的中文表达,还是尽量尊重中文的传统。
为此,我跟侯老师反复拉扯了好多次。表面看来,排比和“enumeración”都代指一系列意义单元成串排列,造成语气一贯、节律强劲的效果,给读者带来深刻的印象。但是在不断的讨论中,我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它们存在两个微妙的不同点。
一是意义单元的长度,排比可以是一些词、一些短语乃至一系列句子的并列,而“enumeración”的定义里即指出它必须组成“小的单元”,每个意义单元的长度往往较排比更短。
二是在语义上,排比一般是不断递进的、不断强调和加深核心观点的,而“enumeración”则有种“鸡贼”的感觉,是在一系列有节奏的、飞速闪过的现实意象中悄悄混入幻想元素,在读者身上产生一种催眠性的乃至误导性的效果。
更不用说,侯老师查找了各种西语词典和其他相关文献的翻译。所以,拉扯了好几天,最后的结果是维持原样,不做修改。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微小的事例。
一点点追赶大作家的思路
审读修订译稿只属于狭义的“编辑”工作,而广义上的“编辑”还有更多环节,才能把译者提供的精神内容转化成物理形式呈现。实体书不会撒谎。一本书的制作水准,无论是工艺选择,还是编校细节,都实打实地摆在大家眼前。
今年上半年,这本书终于进入了排版阶段,即便电子版的译稿已经被审了三四遍,跟侯老师讨论了一年多,等它到了付诸纸面的时候,依然有无数的技术问题需要编辑一个个解决。
略萨是一位思维极其缜密的作家,这一点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如果他的大脑没有这么精密,我很难想象他能够接连创作《酒吧长谈》(1969)和《弑神者的历史》这两部题材形式完全不同而信息量都多到爆炸的鸿篇巨著。但正因如此,他的作品给编辑提出了极高的要求,编辑甚至不能仅仅“跟上”作家,而是必须“吃透”作家的思考脉络,充分理解西班牙语原版的呈现逻辑,才能回到中文世界,准确地衡量译稿对原作的还原程度,再判断几十万个中文方块字的组织呈现形式。这里可以举三个例子。
第一个是目录和标题。这大概是最体现略萨思维缜密的方面了。认真翻译的侯老师在交稿时不仅发来了正文,还有两个附加的“目录”文档,一个是西班牙语版的目录,包含了三级标题;另一个则是他整理过后的更加精细的目录,比原版还要多出两级,深入到了第五级小标题。
第二份目录文档居然长达七页纸。第一遍编辑正文时,我并没有专门关注这些标题,但是当我准备排版工作时,这七页纸的分量一瞬间就变成了七百页。此言毫不夸张,因为首先,全书的体例必须统一,全书的每一级标题都应当保持相同的字体、字号、版式。这就需要重新确认每一个标题的层级。而在看过一遍稿子、宏观地了解了作品思想以后,我已经发现,在侯老师提供的五级标题目录之下,应当还有三级更小的标题,总计达到八级之多。以至于,为了标题的版式,我不得已地又通读了一遍全稿,一个一个地做标记、定版式。
若不是最终真的编完了整本稿子,我是根本无力想象如此这般细密、近乎具有一种压迫感的紧致的思维网络。
为了方便整理,我把侯老师的五级小标题扩展到了六级,并用不同颜色标注
第二个例子是版式和开本。可能有的读者会感到奇怪,这本书的中文版选择了16开,这和作家的思想缜密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说到人的语言习惯了,逻辑越清晰的人,思考的线索越是连绵不断,就越容易把句子拉得很长。略萨是何许人也。在《弑神者的历史》里就有近半页纸找不到一个句号的情况,能蔓延好几页纸的段落也是屡见不鲜。中文版当然不会改变原作者的段落划分(插一句,在英语世界里翻译小语种文学,英译者们倒是很普遍地喜欢擅改分段,我编辑过的卡彭铁尔《光明世纪》《消失的足迹》和萨博《门:一位女作家的自白》的英译本都几乎看不出原作的分段方式),但我们也在思考,这些密集的信息有没有更好的呈现方式。
观察下来,我发现许多大长段里都包含了略萨对其他文献的引用。对比西语版本,1971年版把引文做了斜体处理,2021年版则只有引号,取消了斜体。前者虽然能让读者看清引文,但斜体正体混杂,颇有眼花缭乱之感,而且严格说来,汉字并不存在“斜体”,无法照搬1971年版的版式;2021年版则让编辑都很难找到上下引号,而且双引号里还时不时套着单引号再套双引号,给读者额外制造了阅读难度。于是,中文版把绝大部分大段引用都从原段落里独立出来,改成楷体,上下各空一行并缩进两格。
单看每一页的引文,视觉上会比西语版更加舒朗。但上升到全书的排版,这又带来了一个问题:额外增加的空行造成了严重的捅版。就比如,分析《百年孤独》的那一章就长达十万字,一次捅版的连锁反应可以延续上百页。为此,许多事先规划好的小标题位置和版式又得相应做出调整,尤其是这种捅版很容易造成某个小标题出现在页尾、第一句话却出现在下一页页首的情况。为了给排版调整留出余量,我最后决定把版面从西语版的32开改为16开,让每一页能容纳的内容更多,就能相对更方便地调控这些变量。
此外,16开的页面更大,相应的页数就能减少,既能稍微控制一下定价,又能做得稍薄一点,不至于过度笨拙或难以摊开阅读。这也是在呈现形式上为读者提供更多的便利。
第三个例子是这本书后面附上的参考文献。这本书的读者群体一定包含大量的专业研究者,为了方便他们的工作,就势必要收录参考文献,但收录又绝不等于照搬,因为书稿里的每一个字,都需要经过编辑的检查,不仅是录入文字的正误、外文标点的使用,还有文献引用不得不考虑的体例问题。
这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了略萨那恐怖的材料收集能力:这几十页里包含了西班牙语、法语、英语、意大利语四种语言的文献……让编辑语塞的是,这四种语言的标题格式还不一样。英语文章标题,第一个字母和后面所有实词的首字母都要大写,而其他三种语言的标题只要大写第一个字母和专有名词首字母。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西班牙语版的参考文献并没有那么严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百年孤独》的英文标题都出现了大小写不统一的情况。到了中文版这里,我还要给西语版的编辑来一条条订正。但毕竟是四种语言穿插,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不太放心,如果仍有处理不当之处,还期待读者朋友们赐教指正。
永远如履薄冰,永远负重前行
这本书上市之后,意料之中地收获了读者们的热烈反馈。专业读者方面,余华、苏童、毕飞宇、李洱、徐则臣等大作家都表达了对这本书的兴趣,张秋子老师则在豆瓣上宣布这是她“近期读到的最好的评论”;大众读者方面,在我参加的一些书店和网络社群的分享会上,很多读者朋友们激情澎湃地对我说:“略萨真好读啊!”“一口气读了一个小时不带停的”。
这当然让我非常感激,但与此同时,在许多读者期待我向他们分享和推荐的时候,我的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近乡情怯”的感觉,因为贴得如此之近地看过太多遍,以至于脑海中充塞着太多细碎的信息,无法条分缕析地向大家娓娓道来,更无法嬉笑着,像谈论寻常的八卦那般,回顾编务工作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一次,一位博主在直播里反复问我,“有哪些印象最深的细节?”我竟然当着观众们的面,差一点儿就傻乎乎地回答:“没有。”可事实上哪里是没有,分明是太多了。那一瞬间,在直播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位专属于《弑神者》的富内斯,用(王永年翻译的)博尔赫斯的话说,我那“水泄不通、充塞喧嚣的(关于《弑神者》的)世界中,有的只是细节,触手可及的细节”。
所以,“我不敢回头看”。在写作这篇编辑手记、不断翻出这些年的种种记录时,我无法保持平静,我无法像仅仅对待一份拿钱干活的工作那样对待这一切。同时,我也不敢奢求将自己的名字和“弑神者”联系在一起。我感到胆怯,在这样伟大的作家面前,在优秀的译者面前,在热切的读者面前,在这份沉重的书稿面前。
随着这本书的出版和加印,我感到,就像侯老师多年前转述的那样,我的一部分自己也被“完成”了。无论这样的内容,还是这样的编辑过程,恐怕我都不可能再经历一次了。
而刚刚打开这本书的朋友们,诸位的弑神之旅才刚刚启程。终结与开始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循环。那么,就请让我们一起,向侯老师催稿下一本“略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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