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俊美年轻的男子，正在成为美国互联网的顶流。
他那裸露的八块腹肌、发达的胸肌，还有那典型的意大利人面相，让人们想起米开朗基罗那尊著名的大卫雕塑。
人们不断深挖他的日常兴趣和爱好，转发他各种私人生活照，他的形象被制成各种表情包，以他为主题的T恤在网上热卖。
他不是网红或者娱乐明星。他是一起凶杀案的嫌疑人。
12月4日，纽约街头，一名穿着带帽风衣、背着背包的男子，拿起一把手枪，射杀了一名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子。事后，被射杀男子身份曝光：美国最大的医疗保险公司United Healthcare的首席执行官，布莱恩·汤姆森。
警方通缉数日后，终于抓获那个用帽子遮住自己脸部的杀手。是一名26岁的年轻人，路易吉·曼乔尼。
当街行凶的谋杀案，按常理来说，凶手应该被唾弃和畏惧才对。然而，曼乔尼却在美国网络世界里变成了“民间英雄”。
各种歌颂他的AI绘画和视频，将他塑造成“哥谭市英雄”。
行凶嫌疑人变身“英雄”，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凶手成英雄
事发后，警方追捕曼乔尼用了六天。
一开始，警察手头上只有监控电视的画面，嫌疑人的脸部被帽子盖着。然而，社交媒体上，舆情却已经开始一面倒地支持嫌疑人了。
有人发帖号召身高和年龄差不多的男性，穿相似服装上街，混淆警方搜捕。
当曼乔尼走进案发地不远处的一家麦当劳就餐、并被餐厅员工认出时，网上便有人发声呼吁民众抵制麦当劳，并且调侃这名员工不应该得到警方悬赏的6万美元。
这家麦当劳的用餐评价一度被差评刷屏，最终被谷歌删除。
美国社交媒体一面倒地支持曼乔尼，根源在于这出凶案受害者的特殊性，牵连出美国人对医保体制积怨已久的不满。
身为常春藤名校毕业生，26岁的曼乔尼出身马里兰州一个富裕的意大利家庭。这个家庭经营着一家护理中心，按道理来说也算是美国医疗体制的受益者。
曼乔尼的室友告诉媒体，嫌疑人曾因腰痛做过腰部手术，并且在之后一直抱怨。
曼乔尼的具体行凶动机还在调查中，但他在作案前发的社交媒体帖文，让无数网友将凶杀解读成一种英雄行径——那是一篇声讨美国私人医疗保险集团的檄文：
“坦白来说，这些蛀虫（医疗保险集团）应该预见到这一幕。一个提醒：美国有着世界上最昂贵的医疗系统，但是我们的人均寿命才全球第42……United是股票市场上美国最大的公司，仅仅排在苹果、谷歌和沃尔玛之后。它不断壮大，但是我们的人均寿命呢？现实就是，这些（医疗保险集团）发展得太强大了，他们继续利用我们的国家获得巨额利润，而我们的公众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是一个勇敢的意大利烈士。在这里，路易吉·曼乔尼是个英雄。故事说完了！”在社交媒体平台X上，一个匿名账号的留言获得了200万个浏览量。
在一张被大量转发的漫画中，坐在办公桌上的医疗保险集团老总，面对着一堆躺在地上的尸体拿着的“拯救生命的索赔保单”，无动于衷。漫画补充写着“合法谋杀”。
United Healthcare的首席执行官被射杀，在相当一部分美国网民看来不值得同情，甚至还认为行凶者给他们出了一口怨气。
“我们花了这么多钱投保，而这个人一年的收入都过百万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同情心。”一个受访者对CBS电视网说道。
网友不断摆出自己身边因支付不起医疗费用而过早去世的亲友画像。在愤怒的人们看来，United Healthcare这样的医疗保险巨头，与其说是给人们的生命健康带来保障，还不如说是在谋财害命。
其公司社交媒体账号上的汤姆森讣告，收到了7.7万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回复。主流媒体的评论区，也有不少“哈哈大笑”和“庆祝”的表情。
事发后，多家美国医疗保险集团的官网紧急删除了他们公司领导层的个人简历和照片，可以说，他们都感受到美国社会对他们的愤怒。
美国人苦医保久矣
“不公”“压榨性的”“赚黑心钱”“太迟了”……美国民众用这些词汇来形容美国当下的医疗保障体系。
作为为数不多没有全民医疗保险的发达国家，美国公民的医疗保障福利，大多数通过购买私人医疗保险来实现。然而，在不少人看来，这些私人医保公司把牟利摆在第一，罔顾公民生命健康的保障。
根据“美国破产研究所”的数据，美国家庭破产的第一诱因，是医疗成本。在美国，每年平均有两百万人申请破产，其中医疗原因而导致破产的占了62%。目前，总共有5600万名美国人因医疗而背上债务，而这个群体中的8.9%完全没有偿还医疗债务的能力。
哈佛大学医学院网站发表的研究显示，美国的医疗保障系统异常昂贵和庞大，但是质量却在发达国家中排名靠后。2021年的数据显示，在美国医疗条件最好的夏威夷州，其人均寿命依然比不上德国和英国这些经济体量比美国小得多的发达国家。
相比之下，美国的私人医保集团利润却一路高歌猛进。单就汤姆森所在的United Healthcare来说，这家在全球500强企业中“重要性”排名第八的企业，在美国人的抱怨声中获利丰厚，2023年总资产达到3716亿美元。也就是在同一时期，美国民众因为通胀问题怨声载道，这家公司的年度总资产增长率却高达15%。不意外的是，这个集团花了586万美元，用于国会游说工作，而目标当然是阻止全民医保计划相关法案的通过。
汤姆森被杀后，United Healthcare的高层内部会议视频遭到泄露，不满的网络舆情进一步推高。
接替汤姆森首席执行官工作的安德鲁·威特在视频中说：“医疗体系需要United Healthcare这样的公司，公司内部也需要布莱恩这样的人去操作”“我们要顶住那些让不安全护理（unsafe care）和不必要护理（unnecessary care）存在的压力。”
“不必要护理”这个词，成为了人们愤怒的焦点。
这些视频的下方，涌入大量民众的“陈情”留言：
“我孩子接受化疗要止呕药被你们公司否决，这算不算‘不必要护理’？”
“如果他们相信医生为了牟利开出‘不必要护理’或者故意开贵价药，他们有足够大的权力去跟医生和药企谈判啊，可是他们只是在不断捞钱。”
一些至亲因为被医保公司拒绝报销昂贵医疗机器费用而去世的个案，也开始大量涌现在主流媒体平台。名叫蒂姆·安德森的男子告诉PBS电视网，他妻子确诊渐冻症后，United Healthcare却拒绝报销辅助妻子呼吸的机器费用，最终不得不依靠本地慈善组织的救助才能维持治疗，但妻子最终还是在2022年去世。
“医疗保险公司的经营模式就是不报销。”安德森的怨言，也顺应了人们过去印象中保险公司的一贯伎俩：“拖延（delay）、拒绝（deny）、辩护（defense）”。在2010年出版的一本同样名为《拖延、拒绝和辩护》的书，就揭露了保险业内一直用来否决理赔的屡试不爽“三部曲”。
2019年汤姆森上任United Healthcare的首席执行官后，社会指责这个公司的拒赔率比以前大幅上升。在2019年以前，United Healthcare的拒赔率还只有8%，然而到了2022年就上升到了22%。到了2024年，一项研究发现，该公司的拒赔率达到32%，被列为是众多医疗保险公司中拒绝率最高的企业。
无独有偶，警方在射杀汤姆森的三颗子弹上，发现了分别写有“拖延”、“拒绝”和“清除”（depose）三个单词。最后的一个单词“清除”取代了“辩护”，但是发音依然押韵，也在某种程度上申明了行凶者要“为民除害”的动机。
暴力之花
三颗射向汤姆森的子弹，不仅进一步激化美国社会对医疗制度的不满情绪，也震惊了美国朝野。而事发的时间，也不得不说相对微妙。随着特朗普时隔四年赢得第二个任期，不少美国人开始猜测，他上台后是否会废除奥巴马当年提出的《平价医疗法案》，也就是俗称的“奥巴马医改”（Obamacare）。
在其第一任任期内，特朗普也不是没尝试过废除《平价医疗法案》，但两次都被全体民主党国会议员和部分共和党议员拦了下来。
这份在奥巴马看来能够让美国普通百姓更好享受医疗保险的法案，在共和党人特别是特朗普看来，是一个“灾难”。如今，随着共和党一举拿下了总统和国会两院的控制权，废除“奥巴马医保”的遗产，看来可能性也会更大。
在这个阴影下，不少美国人已经开始忙着筹划要么出国过四年，要么紧急购买各种药物乃至基本维生用品，以应对特朗普上台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政策急转弯乃至社会动荡。
曼乔尼的三颗子弹，更像是美国政治和社会氛围激化下新的暴力之花。
在Reddit社区上，一篇《曼乔尼比特朗普更能代表美国》的帖文，为以曼乔尼为代表的政治暴力辩护：既然特朗普作为重罪嫌疑人都能当选总统，曼乔尼同样也能促成进一步医保改革；既然刺杀汤姆森能够成为英雄，那么几个月前刺杀特朗普的那个少年，除了“外貌丑一点”，其实也应该成为英雄。
在亲共和党媒体福克斯新闻网看来，曼乔尼这样出身背景优越而且又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生，开了70年代以来暗杀商界名流的先河，证明美国年轻人“已经被极左思想误导”。
但现在怒火显然已经不分左右了，非保守派政客也同样遭到谩骂。
那个当年跟特朗普针锋相对的民主党明星——纽约州前州长科莫在电视节目《News Nation》上发表演说谴责曼乔尼行凶，留言却是一面倒的恶评：“这就是个被保险集团收买的政客”“说到跟现实脱节，你自己才是呢”“美国人什么时候才会就医保问题上街游行呢？”
《纽约时报》和《彭博新闻》这些主流媒体试图各打五十大板的“理中客”评价，似乎已经遏抑不住人们的愤怒。
精英的话语权在丧失，暴力的氛围在升温。暴力，越来越成为了这个时代美国社会的常态。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远游
编辑 | 阿树
值班主编 | 吴擎
排版 | 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