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本书的编辑手记让我重拾了一种久违的“开篇困境”,写文这件事对我而言最难的部分是开头,我对此有种堪为编辑失格案例的执着,如果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开头就没办法动笔。这听起来有一种输在起跑线上的窝囊感。
而《如果我们将在25岁死去》这本书又有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度——它太简单了,因为简单,所以难。这理由乍听之下有点欠扁,但事实就是如此,行文过于通俗,主旨过于鲜明,反而无从写起,所以在这本的编辑手记里,我想重点从策划和制作过程的角度“揭露”一点幕后信息,因为对于这样一个书名与设定,就制作的部分而言,流程推进比内容本身的确定是要不顺利的。
于是故事不得不从我跟这本书的前缘说起了。也算是对丁丁虫老师译后记里关于询问这个选题的出处,编辑模棱两可的答复做一个简单的复盘。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还在前公司的我,在某个平淡微死的工作日照例浏览着各大株式会社的书讯,小学馆并不常推科幻作品,因此当我看到「私たちは25歳で死んでしまう」这样一个颇具冲击力的书名时,策划编辑的雷达(并不存在)开始振动,随附的寥寥几行世界观简介佐证了我的第一观感,而正如丁丁虫提到的那样,当我试图去了解砂川雨路这位作者的信息时,得到的结果很像是那种level较低的AI胡诌出的答案,这些答案里没有关于本人的信息,仅有的关于其作品的信息(就如译后记中提到的那些书名)也让人难以将其跟眼前这个末世科幻选题联系在一起,又是喜获首次引进的一本书啊!同时因为距离原版出版也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在日本没有任何奖项、宣发加持,小学馆那边也给不出更多花儿来任我“包装”。
……那就回归文本吧!既然觉得有潜力就要来样张开看。跃跃欲试夹杂惴惴不安地请了特约编辑之一的罗同学帮忙同步评估原文,看完以后喜忧参半。喜的是故事比预想中要温情很多,最不易过审的尺度也就在封面上了;忧的是:会不会太“温情”了?经典科幻读者会接受这种非典型科幻文本类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阅读体验吗?权衡之下利大于弊,随即上了选题会。在意气风发添油加醋地说了选题价值一二三四后,前老板大脸猫一愣一愣地听完后又愣了一愣,最终通过了。
彼时刚跟丁丁虫老师合作完贵志祐介的《红雨》,当我把这个选题拿给他的时候,他首先因为《新娘与新娘》篇中的百合题材而产生了兴趣……Anyway!我也为这么快能再次合作而感到开心,只是拜托他不要急着先翻那篇,因为我要给出版社一个相对“常规”的样张。
跟进译稿的周期里,我开始间隙完善起最初的策划思路,以为后续的营销做准备(此处是一些无聊且大概率会被市场推翻的市场分析)。选题价值之一,这是一本均由女性视角出发的短篇小说集,讲述了平均寿命25岁的人、在一个全然系统化管理的世界里如何生存与生活的故事。根据内容提炼出了与社会热点相关的营销关键词:女性生存、亲密关系、反父权、家暴、断亲。价值之二在于,虽然设定残酷,但作者文笔细腻温和,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更能共情,从而引发对生命、婚姻、生育等现实的思考,增加社会讨论度。设定与文笔的反差反而成就了这样一部独特而有潜力的作品。不论科幻读者还是现实主义文学读者都是值得一试的。
砂川女士,你该不会要成为下一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了吧!
“我们必须相信某种未来,哪怕只是为了继续前行。”
我满怀憧憬地在玛格丽特,以及众多反乌托邦文学大神所创造的先知般的预言密室中字斟句酌地搜寻、挑拣每一枚恰如其分的字符,用来定位,诠释,解析,装点《25岁》。
然后,我离职了。
这时段《25岁》正跟长期合作的出版社接洽中,当我报备了要离开的消息后,他们对这个选题也犹疑了,因为在本就对新人作者没底的情况下,还没有合适的编辑再去对接,身为同行的我简直不要太理解。丁丁虫老师那边,我不清楚当时有没有翻到《新娘与新娘》这篇,但我只能怀着同样的歉意与无奈告诉他需要暂停这个项目,因为它会有一段或许很长的搁置期。
来新星后的大半年,我都在推进各种新的项目,为科幻大会与年底需要冲一冲的新书忙碌,也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起《25岁》,以及为《25岁》操心过的那段时间。
年底的某一天,前公司的版权经理阿毛找到我:有新的编辑可以继续推这条产品线了,你还想继续做《25岁》吗?
我考虑了一下午,回复她:我可以再试试。
于是重新提炼信息上选题会,通过了。
随后给丁丁虫留言:《25岁》我们继续吧。
丁丁虫:诶?这项目没黄啊!
再然后就是戏剧般地跟前公司就这个项目签了合作协议,拿回译稿后我接手推进。有了之前的积累,加之新星的规范化流程和相对紧迫的出版周期,改稿、排版、三审三校一系列操作下来倒也蛮快,一切也都如预想中一样,得益于译稿的流畅,内容处理是最简单的部分,尤其相比同期责编的一本全篇用70%的原理包裹着30%故事的硬科幻,《25岁》很多时候是在想要休息脑子的间隙下推进的。
但亦如预想那般,尺度上的薛定谔审核标准也让它被稍稍卡了一下,首先是书名,原版书名「私たちは25歳で死んでしまう」,中译是《我们将在25岁死去》,备案前也了解到了一些容易被毙掉的关键字词,结合手头刚经历的一本被毙掉的书名(甚至都不是关键字词的问题,而莫须是整句话传达的意思敏感)的惨痛教训,推测《25岁》也未必是“死”不“死”的问题,于是团队讨论之后,我们达成了一致:书名不能换。但为了规避风险,在不影响原意且不让原书名的冲击力掉san的前提下加上了“如果”二字,用来强调故事的架空性,遂以此名备案。
被驳回了。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夹杂点哭笑不得的我试图想其他办法,此时感谢踩过同一个坑的同事们提供的建议,我奋笔疾书了一份备案说明,大体就是用这个书名的必要性云云。领导又在我写的基础上缝缝补补,删改了一些虎里虎气的愣头青发言,重新提交备案。
通过了。
真好,保住了一个书名。
最难的部分应该……都过去了吧。现在站在上帝视角来看,那之后的进程也的确称不上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坑了,无非是推翻设计,推翻文案,推翻读者定位,忍耐版权方的审核效率,以及在时隔半月等来一句“收到,对方还未反馈”的反馈时保持冷静维持修养;乃至印厂已经印刷完准备塑封的时候告知我,随书附赠的光栅卡运过去的大货,有一箱全沾了泥,且清点以后发现少了一千份时,人在车公庄某工位的我已然学会了微笑应对。要不你们把我的魂撕开拿走去给你们擦泥和找丢失的货呢?(当然我没有直接这么说)不过最后的处理结果就是,一千来本嗷嗷待入库的书只得在印厂滞留了几天,等待那批补发的光栅卡,最终分三次进入库房(在此感谢印制跟发行老师没有提刀过来,感谢印厂老师帮忙擦泥……)
但这些,真算不上什么坑,不过是一名编辑面临的日常罢了。
《25岁》被pass掉的封面方案和设计师的叹气……
眨眼版光栅卡的人物素材原图只有睁眼版,
在获得插画师授权后,
设计师用她的鬼斧神手画了一张闭眼版
实体书用了锁线装订,可180度摊开阅读
如今这些也都成为回忆里趣味性的部分,由来大家在现实中也是这样生活着啊,不论面临何种意义的极端环境与突发事件,也总能找到自己的运作方式将工作或者生活推进下去,事后还能拿出来笑谈一番,《25岁》世界的异常与我们日常的异常仿佛有了某种相通性。想通了这层,我也更欣赏这本或许“不那么类型化”的文本风格了。尽管没有新晋诺奖得主韩江老师塑造的譬如在交欢的男女酮体上彩绘的情节张力,有的只是“米饭、肉丸、炒青菜”这样缩里缩气的日常,但这就是最接近“我们”的东西吧,我们需要爆裂的反极权,反乌托邦文学,也需要温柔地推翻这个**世界的文学作品。
人类挣不开“存在”的禁锢,而人类存在的荒诞在于,正是在作为终结的死亡面前被判决为自由。《25岁》的短世极限设定,又为这种荒诞增添了更多的荒诞:譬如合理化死亡与自由的悖论,譬如生活在“被规定”的幸福语境里,却将真实的爱视作反叛,我想我可以接纳书中人物们的一切行为与动机,结婚、离婚、夺女、私奔,因为社保而被迫跟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因为想要住进好一点的临终关怀房而多多生育……因为太无奈了,无奈到生命的终极目的不再是追求幸福,而是找到能与痛苦共处的方式与心境。毕竟,如默尔索一样的局外人就像书中的长寿种一样稀有,在变幻的形势与历史的辙轮下,我们往往是阿尔卡和高木这样用尽全力维持平淡的人。
上市一周左右,发行老师咬咬牙道:加印吧。
我加急整了张加印喜报,托阿毛打印出来扔到大脸猫脸上,当晚,大脸猫给加印海报的动态点了个赞,我想阿毛最终还是没有用扔的吧。并不因为同情他,那家伙不值得同情。
当晚还收到了丁丁虫的留言:说起来你在哪儿找到这本书的啊?
此时距离签这个选题已是沧海桑田,我脑海中浮现出不真实的一幕幕,那些策划初期的心驰神往,变故袭来的无措,筵席散去的怅然,江湖再见的释怀,再一个人带着最初的构想,带着大家的期待继续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回道:忘了。
这便是《如果我们将在25岁死去》的前世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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