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7日,也就是地震的前一天,学校放假了,我去野地里挑菜。
准备回家时,突然看到田埂上窜出一只野兔,我扔下背篓就追了过去。
那只兔子跑得不快,而且是往前跑几下就停下来,瞪着两只红眼睛左瞧瞧右看看,所以,没太费力气,我就捉住了它。
当时我就在想:原来,狗撵兔子还要费很大气力,今天,咋就这么容易就逮到了呢?
回到家,吃完兔肉,母亲让我把院里十几只老母鸡赶进新搭的小棚子。
我手拿短竹竿,追着它们跑,满院腾起的都是尘土和鸡毛,可它们就是不进窝。
母亲说:“算了,别赶了,反正也跑不出院子。”
“山子,一会儿看电影去吧,”小伙伴刘四新来找我。
“啥电影,听说了吗?”
“《看不见的战线》、《侦察兵》,《侦察兵》是加演的。”
“老片子,都看过了,我不想去,你去吧。”
我拒绝了刘四新的盛情邀约,到后院池塘里洗澡。
刚到岸边,就看到水里有一群小麦穗(一种小鱼)聚在一起,伸着脑袋,探出水面,冲上吐着水泡。
我脱光衣服,一只脚刚迈进水里,嗖的一下,水面闪出一道白光。
我吓得一激灵,一条足有一斤重的鲫鱼拍到我脸上。
我伸手抓住它。鲫鱼嘴一张一合,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又把它慢慢放回水里。
我快中午时才被邻居救出,母亲的腿被砸伤。
整个下午,我都在和大人们救人。到处是死尸,到处是哭声,帮着大人扒出十几具尸体,我累倒在地,旁边是一个死人的腿。
“快走,陡河大坝马上溃坝了,”母亲瘸着腿来喊我。
“怕啥,离咱这忒远呢!”
“怕啥?知道陡河水库里有多少水吗?3600万方,高出市区10米!”三叔说。
一群人成了无头苍蝇,先是往北跑,后来,三叔说铁路那里高,又向东跑去。
奔跑途中,我看见了镇上理发馆的黄顺师傅,黄师傅爱唱京剧,没事时总吼上两嗓子。此时,他推着一辆排子车,车里有一块破毛巾被,毛巾被下面露出三只脚。
一问,才知道车里拉的是他的两个孩子、妻子和母亲的遗体。
“黄师傅,快走吧,马上要发水了,”三叔喊道。
黄师傅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第二天,我再看到黄师傅时,他竟一夜间白了头。
震后挺长时间,我再去理发馆时,再也没听见他唱京剧。
铁路上的钢轨都弯了,像两条巨蟒,蜿蜒伸向远方,有的地方向上弯曲,拱起半米多高。
晚上,传来消息,险情解除了!
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赶到陡河水库,靠着手摇的办法,轮流摇动钢丝绞车,用了十几个小时,慢慢将泄洪闸提起,其中一位战士被绞掉一只胳膊。
第二天上午,我跟母亲说,想去二十里外的稻地镇,找在五七干校进修的父亲。
“你咋去,那么远?”母亲问。
“骑车子,”我说。
“不行,没看到路上都裂口子了吗,把你吞了咋办?”
不多时,姑姑来了。姑姑说:“别去了,你爸没事。”
母亲问:“你咋知道,听谁说的?”
姑姑说:“我到咱老祖坟上烧纸了,你说奇怪不,老祖坟上的坟头都没被震掉。老祖告诉我,说我大哥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到了后半夜,父亲果然冒雨赶了回来。
父亲说,稻地镇是震中,干校集训的老师被砸死一百多人。
父亲住的是集体宿舍。地震前一天,有个老干部怕风,和父亲换了位置。
本来父亲是在里面的,这一交换,就到了靠门口的位置。
地震时,父亲被震波甩出房间,甩到院里的菜地,那位老干部不幸遇难。
我的小伙伴刘四新也死了。
他没埋在废墟下,却被烙饼砸死了。
8月2日下午,天上来了直升机,在铁道线上盘旋,往下面扔食物,大人、孩子都追着直升机跑。
刘四新比我跑得快,黑乎乎的袋子一个劲往下落,谁也没想到会砸到他头上。
我追上他的时候,民兵把他抱了起来。
刘四新的脖子被砸断,脸也扁了,袋子里的大饼闻起来有一股嗖味,但还是被抢着吃了。
我曾亲眼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景。
刚恢复通车的唐山火车站广场,阳光下,三百名孤儿默默站立。每人身上都系着个布条,上面写着名字、住址。
我看见一个男孩手腕上戴着两块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孩子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的。
一个瘦高个男孩,脖子上挂一个缝纫机机头,那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
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怀里抱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婴儿手腕上没有布条,他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市里一位老领导,给孩子们送行,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是唐山的子孙,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好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
说完,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人们把老领导抬上车,队伍乱成一片。
火车进站了,孤儿们排队上车,火车为大地震死难者鸣笛三分钟。
事后,我听说那位老领导没抢救过来。
医生说,他本来受了伤,内脏出血,硬撑着活了半个多月,算是奇迹了。
有一天,我赶着马车,去远处拉水,看见了惨烈的一幕:埋尸场。
在唐山和丰南之间,有一个叫三角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生产粘土砖的砖窑。
由于常年取土,挖出一个方圆几公里的大坑。震后,需要掩埋的尸体太多,还有埋在房前屋后的遗体,大部分也集中到了那里。
解放军有一个连队负责在三角地埋尸。
尸体早已腐烂不堪,战士们戴着防毒面具,将尸体装入裹尸袋。
一位个子不高的解放军,手里拿一面红旗,嘴里含一枚哨子。
等他一吹哨,手里旗子一摇,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
接着,有一群人用铁锹往裹尸袋上洒一层石灰,半空中,一架直升机开始喷药。
后来听说,这个方圆几公里的大坑埋了16万人……
(注:本文主人公关仁山,1963年生,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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