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余秀华的诗歌舞蹈剧场《万吨月色》在上海首演。

这是一个以余秀华的诗歌为灵感来源和文本基础的舞蹈剧,而余秀华不仅是幕后的诗人,还是舞台上的舞者。

是的,余秀华跳舞了。

从小被身体限制、成名即被冠以“脑瘫诗人”标签的她,听说有导演想请她跳舞,第一反应是:“跳舞?站都站不稳,跳什么舞啊!”

但其实,跳舞一直是她深藏于心的一个执念。

表演结束后,她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曾经很多次幻想,自己“在汉江边翩翩起舞,长袖翩飞”。

如今,心愿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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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上台前微博

如她的经纪人和好友所说:

“她的姿态谈不上优美,甚至有一些笨拙,让人时刻担心她会跌倒,但那跌跌撞撞的姿态反而生发出一种奇特的、只属于她本人的韵律与美感,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如同早春的新芽一般破土而出。”

就像她在诗里写的:

她从残疾里

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

被余秀华的诗歌深深打动、从而全力推动这场表演诞生的英国导演法鲁克·乔杜里说,诗歌给了余秀华一双翅膀,也许舞蹈会给她再加上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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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剧场《万吨月色》剧照

跟往常一样,这次跳舞,余秀华也听到了质疑的声音:

诗人不要做不擅长的事。

用残缺去诠释美,真的可以吗?

但余秀华不在乎,她还是站在了舞台上。

这是一个关于抗争的故事:

一个人如何在40多年的时光里,跟“残疾”带来的各种痛苦对抗。

这也是一个关于和解的故事:

在写作和舞蹈中,她渐渐对这副不完美的身体生出了温柔之心。

每个人的生活,大概都是在抗争与和解之间作平衡。

余秀华,一个用生命跳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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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活着,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在一篇文章里,余秀华这样写道。

1976年,清明节,湖北省钟祥市一个叫横店的村庄,一个女婴降生了。

生产并不顺利,接生婆没有经验,倒产导致女婴小脑受损。因为没有消毒设备,女婴还染上了破伤风,在医院治疗了20多天,才捡回条命。

这个女婴,就是余秀华。

长大的过程跌跌撞撞:

三岁时,余秀华还没法从摇篮中坐起来,该上学了还不会走路,父亲背着她上下学,临走还要嘱咐老师,要安排同学陪她上厕所。

后来,余秀华慢慢学会了拄拐走路,一开始是一对拐杖,后来一对变成了一根,有一次,同学笑她拄拐走路难看,像要饭的,余秀华把另一根拐杖也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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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到学校的路,对小小的余秀华似乎特别长。有时实在走不动了,她索性趴在地上往前爬。

因为身体的束缚,很多其他孩子轻松就能做到的事,在余秀华那里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比如写字:因为无法控制手部的稳定,余秀华需要用左手压住右手腕,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一年级期末考试那天下了大雪,余秀华没法去学校,虽然功课并不落后,最后只能因为缺考留级。

干农活就更是不可能。初三时,因为觉得自己给家里帮不上忙,是负担,她割过一次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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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时的余秀华,便是不服命的:

她会跟让自己留级的老师吵架。当年中考差了十几分,她自己跑到市里找校长,后来学校没有收任何费用,让余秀华去上学。

但身体不便带来的挫败感,随着学业的加重越来越明显:

高中,因为写字慢,考语文连作文都来不及写。那时候余秀华住校,打饭也总抢不过别人,有时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高二,余秀华没参加期末考试,回家把课本烧了。

父母早为她苦心做了打算。他们在村里盘了一间小卖部,还找来一个四川的上门女婿。

到这里,余秀华似乎可以过上跟一个普通农妇并无差别的生活:结婚生子,在这个小村庄平安度过一生,而这,也是父母对余秀华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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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跟父母亲

可余秀华不甘心于此,她想去到更大的世界。

2012年,36岁的余秀华一个人坐火车去温州打工,没有告诉父母。那是她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村庄。

她当时想的是,不可能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她想过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次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

还是因为动作慢,余秀华在工厂里没挣上工资,还借了几百块钱的路费,一个月之后就回家了。

一个激烈的灵魂,被禁锢在笨拙的肉体中,如困兽一般求自由而不得,痛感可想而知。

带着镣铐,这一生,又该怎么起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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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横店村

为了挣脱这种禁锢,余秀华曾经干过很疯狂的事。

余秀华家里曾经有辆代步车,看着像小汽车,但最快时速只有50码。

她的父亲余文海,在一次采访中称,余秀华有次趁他不注意,偷了他的车钥匙,一个人开车上路了。

她绕着村庄开了三圈,到下坡的时候,脚使不上力,没刹住车。车子撞到马路边的护栏,最后赔了800块钱。父亲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对身体束缚的反抗,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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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横店村

余秀华仍然待在那个从小长大的小村庄,在小卖部里过完一天一天的日子。

但就是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余秀华发现了一条可以让她出走的路。

这条路,就是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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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名之前,余秀华在横店村是个怪人。

她对谈论家长里短没有兴趣,最喜欢看书和下象棋,几乎不怎么跟人来往,还常跟人吵架,在村子里没什么朋友。

书看得多了,她开始在本子上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有时候有人来小卖部买东西,她也不搭理,仍然埋头写自己的。

去温州打工期间,没有桌子,她就趴在宿舍的床上写诗,写了半个本子。

晚上,她把自己写的诗读给工友听,没有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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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余秀华很早就写过诗。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文学社,余秀华写字不方便,就投了一首叫《无名星》的诗,结果得了一等奖。

可这并没有给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农村孩子,上学连课外书都很少读,更找不到可以谈论诗歌、文学的人。

但生活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如果你真的很执着地做着某件事,或早或晚,总会听到一些回响。

有一次,村书记去找她下棋,在她家里看到了一个写着诗的本子,告诉她:

你写得很好,要不要投稿?

这之后没过多久,余秀华的诗出现在了当地的报纸上。

更大的转机开始于接触互联网。

2008年,朋友帮她注册了一个QQ号,她开始在QQ上写诗。第二年,她又注册了博客,开始在博客上发表诗歌。这一年,这个摇摇晃晃的女子32岁了。

那时,余秀华家里还没有电脑。她就跟着表妹去网吧,别人打游戏、聊天,她就一个字一个字把诗录到电脑上。

余秀华的诗歌开始在论坛上引起关注,也有了一批喜欢她诗歌的网友。

2014年,《诗刊》编辑刘年在博客上发现了余秀华的诗,那是一个中午,余秀华的诗句让有些困意的刘年精神一振。他当下就觉得,这就是自己想找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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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的诗

这年11月,余秀华的诗发布在诗刊社公众号上,当时的标题是《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

短短几天,这篇推文阅读量飙升到5万,这样的热度在原创诗歌平台是少见的。一时间,余秀华的诗频频被转载,得到了媒体和学者的高度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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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平静的小村庄,因为余秀华变得热闹起来,来采访的记者涌满了院子,出版社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彼时38岁的余秀华,火了。

那年12月,余秀华去了北京,在人民大学朗诵了自己的诗歌,见到了很多关注她诗歌的诗人、编辑、记者。

突然出名的余秀华,那段时间总觉得晕晕乎乎的。回到老家,她写下北京之行的感受:

“我只是一个农妇,土气的粗俗的农妇,就因为诗歌,我去了这么神圣的地方。真的应该感谢诗歌了。”

在那篇文章里,她说:“人生到此,仿佛所有的不幸,磨难都得到了回报了,我还是觉得超过了我应该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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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获2015女性传媒大奖年度女性榜样

那时的余秀华可能还没意识到,成名是把双刃剑。

她在其中获得了独立的能力、外界的善意、那个向往已久的广阔世界,却也遭遇了始料未及的人性之恶。

余秀华成名之后,网络上对她的谩骂从来没有停止过。

有人说她是“女流氓”,说她的诗是“荡妇体”,甚至直接攻击她“死残废”,说她“心理残疾,人格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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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不止于她》专访余秀华

争议也一直不断,“喜欢李健”,“天价休夫”,“跟90后男友谈恋爱”,“和完颜慧德互撕”……

她会在网上上直接回怼,言辞犀利,还因为怼人上过热搜。

其实最开始的几年,余秀华也曾因为网暴难过愤怒到夜不能寐。但被骂的多了,她逐渐释然了。

她说键盘侠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思考,读书太少,而文学总可以帮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其实,余秀华一直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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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之初,她就意识到,过度的关注对诗歌来说未必是好事。而不管外界如何评价,写诗都是一件只关乎自己内心的事。

就像她说的:

“诗歌一无是处啊。但是,诗歌通向灵魂。”

因为诗,灵魂得以起舞。

,时长03:14

余秀华在《朗读者》上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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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余秀华发布过一个视频,在视频中,她身着汉服,在春天的农舍前翩翩起舞。视频配文是: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春天!”

那时,余秀华正在谈一场让全网瞩目的恋爱。

男友杨某是一个90后养蜂人,余秀华在自己的直播间与她相识。热恋期间,男朋友陪她出去旅行,带她坐飞机看神农架,还曾用大捧玫瑰示爱。

曾经结束过一段痛苦婚姻的余秀华,在“秀恩爱”时,无疑是甜蜜的。

但不到一个月,这场恋情就以男友家暴收场,余秀华在微博上说男友掐她脖子,打她耳光。而这场恋爱和恋爱始终伴随的舆论压力,让她倍感痛苦,“那种羞耻之感把我击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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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发微博称男友家暴

频频在诗中书写爱情的余秀华,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品尝过爱情的美好。

残疾的身体是无法回避的原因。因为身体的问题,余秀华在一段让她感到不安和恐惧的婚姻中过了20年。

19岁那年,余秀华在父母的安排下跟前夫结婚。那时,她对婚姻一无所知。

在这段关系里,余秀华没有感受过爱意,甚至感受不到基本的尊重。

丈夫从没读过她写的诗,甚至看她写诗就烦。余秀华成名之后,他也被记者采访,他对余秀华的精神世界一无所知,只是问记者,能不能帮余秀华在北京找个月薪1000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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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前夫尹世平

丈夫有年在外面干活,被拖欠工钱。拉着余秀华跟他一起去要。

他跟余秀华说:等那个老板的车开过来,你就过去拦。你是残疾人,他不敢撞你。

余秀华问:如果他真的开过来了呢?

丈夫没吭声。

余秀华后来在一次演讲里讲出了当时的感受:“在他那里,我的生命只值80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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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之后,经济独立的余秀华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婚。

很多人都不理解她,包括身边至亲的人。因为她是残疾人。

就像余秀华母亲当年的想法:

女婿身体健全,能瞧得上我女儿,我就同意。

舆论更是有人说她忘恩负义,成名就抛弃糟糠之夫。

但余秀华还是态度坚决地给前夫15万元,结束了这场让她痛苦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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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的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她在《离婚一周年》这篇文章里写:

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什么梦想,也对生活没有指望。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那就是离婚。

余秀华的婚恋总是引发非议,在那些对她口诛笔伐的人眼里,一个残疾人,是没有什么权利去要求感情的质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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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有请主角儿》节目中讲婚姻

余秀华想要的,不是同情,也不仅仅是爱情。

她最想要的,是按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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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余秀华正在跟自己的“缺爱”和解。

当被问到,证明自己“值得被爱”还重要吗?

她说,现在已经不太在意这件事了。

她觉得,身体、爱情、精神都是自己的事。别人能不能接纳这样的自己,是别人的事。

“如果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还关注这些,我觉得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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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余秀华站在了舞台上,开始跳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舞了。

这部舞剧,是一个关于“边缘人如何找到自己”的故事:导演法鲁克之所以会被余秀华深深打动,是因为余秀华诗里的脆弱和挣扎,他自己都体验过。

童年从巴基斯坦移民英国的他,也有过被歧视的经历,在余秀华的诗歌里,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在表演中,他为余秀华设计了一段5分钟的独舞:

余秀华站在舞台中央,双手举过头顶,化为一双振翅欲飞的翅膀。光影之下,这具经历了太多磨难的身躯在音乐声中安静地旋转,翩翩成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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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剧场《万吨月色》剧照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体,挣扎过,失败过,不甘过,释然过,爱过也恨过,骂过也笑过。

这一刻,她振翅飞翔。

如余秀华所说,诗歌和舞蹈,都是了解自己、寻找自己的方式。

在不抱任何目的的写作中,她开始接纳残疾带给她的一切:

“上天给了我一副残疾的身体,我不为她承担一些,总是说不过去。”

在这次长达一年多的舞蹈训练中,她也开始更温柔地对待自己的身体:

“我领悟到我的肉体是我灵魂的选择后,我对它少了怨恨多了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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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排练期间微博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跳舞,有人轻盈,有人沉重。

而无论多么纯熟的舞者,也会有笨拙的时刻,跌倒的时刻,跳错动作的时刻。

而余秀华的舞姿,好像在说:

没关系。

生命这场舞,不是为他人看的。

就像那首诗所写的:

去爱吧,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唱歌吧,像没有人聆听一样;

跳舞吧,像没有人欣赏一样

毕竟,这场舞,只为自己而跳。

毕竟,世界是自己的,和他人无关。

毕竟,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